午宴前，秦伯钧先事休息。秦汀白跟在后面，隔着一段距离朝他点了点头。
秦明序看见了，没反应，旁人都在暗暗注意他，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见了秦伯钧一面，调转脚步找清净地方待着去了。
蒋容青暗爽，跟着秦明序能躲开长辈问责，谁也说不得他失礼，因为有个更没规矩的在前边顶着呢。
他们一前一后落步走，鼻尖清雅花香如丝如缕，最美不过四月天，秦宅这方院落角角落落都是盛景。蒋容青瞥见两个佣人走花园一侧把秦明序带来的东西搬进去。是个木箱，半人高，看上去挺费力气。
“你拿的什么？”他问。
“给秦晏知的寿礼，都七岁高龄了。”秦明序漫不经心说。
蒋容青噗嗤一笑，前院又传来肯特粗粗的吠叫声，应该是在宽敞地方玩得挺欢。
泳池边水波粼粼，阳光洒下去水蓝上面一层金色。付帆正斜倚着抽烟，显得长身玉立，气质卓群，丹凤眼尾风流，特能迷惑人。他见着他们抬了下手，见秦明序松松懒懒走近，信步闲庭，有多英俊就有多欠揍。
他眯眼笑了下，问他：“听说你得了个邮轮当彩头？”
秦明序挑眉，“感兴趣？”
“秦董不知道吧，这东西在你们家能出现？”秦少勋就折在这上头，付帆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又怎样，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秦明序眼中有放肆的恶劣，就是没有对死者的尊重，“我就喜欢大海。”
蒋容青耸了耸肩，“那就找个机会出海玩玩呗，这季节海上还有点冷，等再过一个月会好得多，正好钓钓黑石斑和八爪。”
付帆看他，“你想出海？”
蒋容青说：“公主要回来了啊，回国过不了多久就是她生日，干脆办个邮轮派对，她肯定开心。”
秦明序：“我同意了？”
蒋容青搭上他肩膀，“哎哟序哥，不用您老费心，我就借个地方，剩下的都我来办，您就负责吃好玩好就成。”
秦明序没说话，觑着蒋容青的神色让他有点起鸡皮疙瘩。“行。”他突然答应。
蒋容青松了口气。“距离岚城最近的港口就在深市，等公主回来让她邀请她的朋友们上船，都一起啊。”
付帆没意见，秦明序低着头划拉手机，突然问：“你们那个新项目还没开始推进？”
蒋容青知道他说的哪个，资方有随时跟进项目进程的权利，便告诉他：“刚立项。”
秦明序开始怀疑合作伙伴的专业度：“立项了你们不建工作群？”
蒋容青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突然懂了，但他装不懂：“哦对，我们这周刚拉的，乙方导演组、制片编剧组，再加我们小三十人呢！”
秦明序咬牙眯了眯眼。蒋容青装看不见，转头问付帆：“欸你说，应酬的时候让你旁听，结果待了半小时就走，就这让你花八百万行不行？”
付帆荒谬：“我傻缺啊。”
蒋容青爆笑，差点没站住。被攻击“傻缺”的秦明序脸色黑如锅底，踢了蒋容青一脚，“赶紧拉我进去！”
付帆弹了弹烟，笑了：“图什么啊？就跟你那个酒吧似的，在市中心开，又不搞门槛会员，就往外扔钱高兴？”
“那可未必。”蒋容青对酒吧模式比付帆认识得更老道。秦明序眼光独到，那种氛围环境很吸引消费高的年轻人群体，时间长了不愁盈利。但即使这样，酒吧这种个体运营也不符合秦明序一贯的投资思路，只是蒋容青本着对他的信任，拱了拱他，“什么时候回本了让我入个股。”
“把我拉进你们项目群，我考虑考虑。”
蒋容青乐了：“不是，您就出了钱，跟我们之后工作开展哪哪都不挨着，我凭什么把你拉进我们内部群？”
秦明序睨他：“你作为老板找个理由很难？”
“我是老板，又不是独裁的皇帝，当然难了。”
秦明序说：“八百万今天到账。”
蒋容青干脆道：“我就是皇帝，现在就拉。”
付帆在旁冷笑，看着面前这两人，一个为了钱，一个为了女人。前者好理解，秦明序才是真没救了。
他们刚才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哑谜，到了付帆这儿他直接点破：“我现在觉得戚礼这女人特邪门，知道么。”
秦明序斜他一眼。
“真的，她到底哪好啊？你是没见过比她身材更好的，长得更漂亮的吗？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非得往她身上栽。”
“你是不是想多了。”秦明序表情不变，“我有说过多喜欢她吗，她当年那么冷血把我丢下，我是犯贱吗上赶着让敌人得意。”
付帆差点被他唬住，冷笑道：“不是你在车上跟她孔雀开屏的时候了。”
“你没哄骗过姑娘？”
秦明序喜欢看戚礼红脸，喜欢她露出除冷清以外的任何一种表情，因为那恰恰说明她在动摇。只有戚礼动摇了，他才能撬动她柔软的部分，去报复，去践踏，让她付出代价。
她抛弃他，那他也得将她狠狠抛弃才公平。
“我恨她，做这些也是为了报复。”秦明序说完，低头笑了下，“我跟你解释这些干什么？”
付帆笑意冷淡：“你心里清楚就行，不是高中了，别为了个女人上蹿下跳的。”
秦明序不再言语，低头点进《血色浮萍》的项目群，在群成员中找到了戚礼的微信。
规规矩矩，两个字的备注，头像是深色背景下一颗小小的仙女棒，蓝紫金三色火花，露出白白的拇指食指捏着铁丝，漂亮圆润的指甲，是她自己的手，秦明序一眼就看出。
无意识点进朋友圈，果然一片空白。戚礼对陌生人一向心墙竖的很高，微信里的好友分组也是按照亲疏远近清清楚楚。
付帆就在面前盯着秦明序垂眸看手机屏幕的脸，像在看一个愚蠢的傻瓜，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让他这个外人一眼就判断出他在看什么。
他在酝酿一场来势汹汹的报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报复的内容存了多少水分。嚷着恨，被恨的对象不是还安安稳稳地待在那儿，估计掉了根头发都得捡起来捧着送回去，忙前忙后补营养，再愤怒地说：谁让你没把自己照顾好，你的头发应该是我扯掉的才对！
真挺可笑的。
*
到了午宴时间，秦晏知主动出现，不需要任何人假手，自己把六个月几乎和他人一样高的肯特拴在狗窝旁边，拿了精肉和鹌鹑喂它。
藏獒一张大嘴能把秦晏知脑袋罩进去，但他一点不怕，在旁边兜兜转转摸狗狗的头，肯特毫不护食，埋头吃得很香。
秦明序多看了几眼，蒋容青说：“帅吗，我前几个月刚从牧民手里抱来的，纯血，藏獒，还是个崽子呢就长了这么大。”
“那狗你送他的？”
“对啊，他前一阵一直要养狗，还非要最凶猛的，我给他抱来了，激动的要跟我拜把子，认我当大哥。”蒋容青得意抬下巴，“不亏。”
“叫叔。”秦明序道。
蒋容青脸一黑，“够了哥。”
秦明序唇一勾。
秦晏知洗净后被佣人带到桌边，他换了身新衣服，浅蓝色的小衬衫，胸前单侧口袋还放了折叠好的餐巾，回应众人亲昵的叫喊时，矜持地点头，像个骄傲的小王子。
小王子经过秦明序时偷偷瞟了他一眼，自己觉得挺隐蔽，但就连蒋容青都注意到了。他低声对秦明序说：“我就觉得这小子一身虎胆像谁，一开始以为是像老书记，现在你一回来发现，这不跟你一模一样！”
秦明序和秦晏知对上视线，他一激灵，脚下嗖地奔了另一边。他是今天的主角，有资格坐到秦伯钧身边。
“又不是我生的说什么像我。”秦明序低下眼皮，淡道，“我没这么有礼貌。”
蒋容青心想说，你没礼貌但是有自知之明。
饭桌上秦明序见着了秦三叔的小儿子，短发，挺精神，他隐约记得是个驻村干部，鲜少回家。秦家的小辈，走仕途的，都得这么在基层折腾几年，折腾出点成绩来，才能被秦伯钧放进眼里。
秦明序看了秦汀白一眼。他这个独孙的身份，并不稳固，是因为他是秦知节唯一的儿子，才占了个独的名号。二叔三叔家里的孙辈，不论男女，冒尖就被打压，秦知节在任的那几年，尤为严重。
现在秦汀白整个人平和了很多。秦知节彻底倒了，秦明序打定了不走仕途，也走不了，她无法垂帘听政，除了看开没别的办法。
饭后，秦明序盯着戚礼的好友申请页面瞅了半晌，又觉得自己这样可笑，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拇指动了两下，发送申请，然后立刻摁熄手机，面无表情地转动。
皮鞋被碰了碰，一个毛茸茸的大型小狗崽子叼着玩具走过来，抬头示意他。秦明序扫过傻呵呵的狗脸，看向一段距离外犹豫不敢上前的秦晏知，伸腿轰它。“去。”
秦晏知脸涨得通红，一甩脑袋转头走了。肯特吐掉玩具，长条虫子在地上嘎吱一声响，转头追着小主人去了。
蒋容青在旁边一乐：“你给小少爷点面子行不行，他就一小孩儿。”
秦明序兴致缺缺，翘着长腿那死样子就知道上至八旬老太，下至三岁孩童，都没法在他这找面子。
不光如此，他扫过地上玩具，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刀来，抽张纸巾隔着，捏在手里干脆利落的划开一道，棉花纤维全爆出来，他两根手指伸进去摸索，捏出个硬硬的发声装置，擦了擦，细辨认起材料和机关来。
蒋容青眼睁睁看着经过这的秦晏知看见了他狗的玩具“尸体”扔在地上，狠狠一跺脚，气呼呼地跑远了。
他好笑：“你狗的玩具都不放过啊？”
“有市场为什么不做。”秦明序说。
“情趣玩具也是一片蓝海，你怎么不试试？”他故意说。
秦明序抬眸，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机掏出来，屏幕赫然一行“对方拒绝了你的好友申请”。
“操。”他低骂一声。
他又发一次，这次更快，眼皮子底下拒绝。秦明序牙咬紧了，摁掉手机放回桌上，冷笑一声回答蒋容青刚才的话：“可以。”
蒋容青真服了，“我开玩笑的。”
秦汀白拿着清单检查宾客送来的礼品，都堆在偏厅，乍一看去有酒有烟，也有名贵字画，哪是送给七岁小孩的礼物。
收礼这事也有讲究，秦伯钧交给秦汀白才放心。她经验丰富，拎起哪个礼盒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有没有添东西。现金和烟酒最好辨认，塞了银行卡才麻烦。
秦汀白细细查完了，对一旁管家说：“这单子上的都原封送回去。”
秦知节一倒，秦家人对此类事件都很谨慎。
她又简单看了看后院的那些，都是自家人这边给秦晏知的生日礼，以其中一个大木头箱子最显眼。
秦汀白问：“这谁送的？”
管家说：“明序。”
秦汀白挺意外地挑了下眉：“打开看看。”想了想又说，“把晏知叫来，让他亲自拆。”
秦明序正好走近，她确实挺好奇，问：“送的什么？”
“就一玩具。”
他们并肩站那儿看秦晏知一根根撬开细钉，没一个过去帮忙。好在谁拆礼物都是乐此不疲，连带着肯特在旁边也很兴奋，一直在叫。
秦汀白说：“我把司恒底下的德润给你，对外投资主体不变，你手上有点股份，在总部也能说得上话。”
“我不需要。”他冷漠拒绝。
“当年花我钱的时候没说不要。”
那是不得已，现在他已经看不上了。“我记得我已经还了，十倍都有了。”
他说：“我没兴趣掺和进你们的家族产业。”
“同样的，你那十倍我也看不上。”秦汀白面不改色。都不是差钱的人，他们在这说的也不是钱，是情。
她想赌秦明序心里那一点点毫末的亲情。
“我说了我没兴趣。”他神情凌然，毫不迟疑，“你知道我最后是要回美国的，不可能在司恒做事，受你的制约。”
他怀疑是秦伯钧的授意，秦汀白像是看出他所想，叹了口气，“是我的意思，我也没想管着你。”
“司恒内部也不全是秦家的人，更何况自家也不代表就不会算计，你懂吗。”
秦汀白眼眸疲倦，揉了揉眉心，整个人有种衰退的趋势。秦伯钧不会给她助力，她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拼命抓在手里的，建立司恒后还要反哺秦家，一些旁支，不乏白眼狼，她强势如斯，是因为不得不做，不得不守。这么多年，她已经撑了太久太久。
她静静直视着他，周身陷入悲恸，唇边那抹淡笑中含着苦，轻说：“我是真的，很累了，想请你来帮我，可以吗？”
啪嗒。四面木板倒了三面。
秦晏知转回来，看到玻璃罩里的纯木滑翔翼，惊叹地张大了嘴。
“哇！”他立刻扑上去，掀开顶上木板远远掷走，迫不及待推翻玻璃罩，让那挺和他半人高的滑翔翼暴露在空气中。
秦汀白也看到了，笑着说：“看来他很喜欢，你亲手做的？”
手工的质感无法明说，就是十足十的重工精致，温度肉眼可见。秦汀白真的吃惊于秦明序的用心，明明今天只是他见秦晏知的第二面。
秦明序低眸扫过她已经恢复淡然的脸，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堵，最终也没有给秦汀白答复，只回答了不疼不痒的问题：“嗯，亲手做的。”
他用的都是上好的花椒实木，处理掉水分也不轻，秦晏知也不管滑翔翼沉不沉，拽着翅膀硬抱起来，爱不释手。
他走过来，脚下还有点犹豫，到近前别别扭扭地小声说：“谢谢。”
秦明序扫他头顶，“太矮了，没听见。”
秦晏知气死了，气鼓鼓抬头瞪他，不忘大声道谢：“谢谢！”
秦明序歪了歪头，说：“叫人，我教你怎么玩。”
秦晏知当即问：“还能玩？”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又低头看看怀里的滑翔翼，木头的味道特别香，他抱紧了点，犹豫喊人：“小叔叔。”
秦明序心里被小锤子轻敲了那么一下。
他没对几个人有过细致用心，就这小孩，两次，他亲手做的东西秦晏知都很买账。
他极罕见地蹲下身，大手托着滑翔翼的底部，告诉他：“举起来。”
秦晏知双手把滑翔翼举过头顶，秦明序伸手拔掉了机翼下的短销，顿时，轴承轻动，两面翅膀缓慢扇动起来，比起滑翔翼更像个梯形翅膀的蜻蜓，连木头都看出轻盈。
秦晏知的眼睛越来越亮，欣喜非常，他太喜欢这个礼物，想为今年的生日尖叫。
秦明序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举着吧，如果等比放大十倍，它可以带着你飞。”
秦汀白抱臂笑问：“木头也能飞？”
“做梦当然可以。”
秦晏知已经听不见了，他举着扇动翅膀的滑翔翼在院子里开心地跑，笑声清脆，好像下一秒就要乘风起飞。肯特肉滚滚的身体在后面紧跟小主人，欢实的汪汪叫，时不时张嘴咬掉搔动口鼻的花草。
秦明序靠在荫凉处淡淡看着，神色轻松。忽然感觉到什么，目光一转，望见庭前檐下有秘书陪在身侧的秦伯钧，身居高位久了，哪怕面无表情也无端让人窒息。
周围美景花草，秦明序像吸了一口纯氧的空气那般痛快。他和秦伯钧无声对视了有一会儿，松懒笑着，转身离开。
落日再不屈也逢残照之际，明日的太阳初升不会是今天这一轮，他背对其走向另一条路，彻底迎来生命的高峰。
时至今日，把柄花椒木的小宝剑终于被他捡回，再没人敢当垃圾一般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