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从案几下摸出一片碗口大的、边缘略有残缺的蛇蜕，那蜕皮呈暗褐色，带着细密的菱形纹路，在灯下泛着油腻的光泽。“阴阳馄饨，暖魂寒心。今夜，老朽不说馄饨，不说鬼，只说一片蛇蜕，一个赌徒，一场与深山巨蟒结下的……要命债务。”
关外长白山下，有个叫赵四的猎户，性情懒惰，嗜赌如命，将祖传的几亩薄田和猎枪都输了个精光，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破落户。这年冬末，他欠下赌场一大笔阎王债，被逼得走投无路，便铤而走险，想在封山前最后一次进老林子，碰碰运气，看能否打到些值钱的皮货。
他深入人迹罕至的野猪岭，转悠了大半日，一无所获。天色渐晚，风雪又起，赵四又冷又饿，慌不择路间，失足跌进了一个被积雪掩盖的深坑。坑底竟是一个幽深的洞窟，入口狭窄，内里却颇为宽敞，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臊气。
赵四心中害怕，正想爬出去，却借着雪光瞥见洞窟深处，盘踞着一团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粗如磨盘，鳞甲在黑暗中隐约反射着幽光，竟是一条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巨蟒！巨蟒似乎正在沉睡，鼾声如雷，每一次呼吸都带起洞内的气流。
赵四吓得魂飞魄散，大气不敢出。他缩在洞口角落，等待巨蟒苏醒或自行离开。饥寒交迫下，他忽然发现巨蟒盘踞的旁边，散落着几片巨大的蛇蜕，其中一片尤其完整，大如席面，纹理清晰，在幽暗中泛着奇异的光泽。他想起老辈人说，这等年深日久的蟒仙之蜕，是难得的药材，价值不菲。
一个恶念在赵四心中滋生。他想着，若能偷走这片最大的蛇蜕，或许就能还清赌债，甚至还能逍遥快活一阵子。贪念压过了恐惧，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卷起那片巨大的蛇蜕。蛇蜕入手冰凉滑腻，异常沉重。
就在他得手准备溜走之际，那巨蟒似乎有所察觉，庞大的身躯蠕动了一下，一颗如同笆斗大小的三角形头颅缓缓抬起，一双冰冷的竖瞳在黑暗中睁开，锁定了赵四！
赵四魂飞天外，僵在原地。出乎意料的是，巨蟒并未立刻攻击，而是口吐人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洞的回响：“凡人……为何窃我蜕衣？”
赵四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巨额赌债，恳求蟒仙饶命，愿将蛇蜕归还。
巨蟒沉默片刻，竖瞳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蜕衣于你，或可解一时之急。但天地万物，有得必有失。你既要取我之物，便需应我一事。”
“仙……仙长请讲！”赵四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吾闭关修炼，正值紧要关头，需大量血食精气。你可将蜕衣拿去换钱，但所得钱财，七成需用于购买活畜（猪羊即可），于每月望月之夜，送至此处洞口。连续三年，不得中断。届时，你我两清。”巨蟒顿了顿，声音转冷，“若敢违约，或心生贪念私吞钱财，无论你逃至天涯海角，吾必循息而至，吞你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言罢，巨蟒张口吐出一口腥气，喷在赵四脸上。赵四只觉眉心一痛，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留下一个淡淡的、扭曲的蛇形印记。
“此乃血契之印，违约则发。”巨蟒说完，重新伏下头颅，不再理会。
赵四连滚爬爬逃出洞窟，抱着那片救命的蛇蜕，又惊又喜。回城后，他果然将蛇蜕卖给了识货的药商，得了一大笔钱。他先是还清了赌债，看着剩下的钱财，想起蟒仙的警告，虽有不舍，还是咬牙拿出七成，买了猪羊，在下一个望月之夜，战战兢兢地送回野猪岭洞口。只见洞内腥风一卷，那些牲畜便消失了。
起初几个月，赵四尚能遵守约定。但时间一长，眼见辛苦赚来的钱大部分都“喂”了蟒蛇，而自己依旧清贫，贪念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想，少送一次，或者每次克扣一点，那蟒蛇远在深山，未必能察觉。于是，他开始偷偷减少供奉的活畜数量，甚至用病弱的牲畜充数，将省下的钱又投入了赌场。
起初并无异样，赵四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连续两月未去供奉。他沾沾自喜，以为骗过了蟒仙。
然而，从第三个月起，赵四开始感到浑身不适。先是皮肤变得干燥奇痒，轻轻一挠便脱落大片皮屑，露出下面粉红色的新肉，如同蛇蜕皮一般。接着，他的关节变得僵硬，行动迟缓，眼睛也逐渐畏光，喜欢待在阴暗角落。更可怕的是，他眉心那个蛇形印记，颜色越来越深，并且开始微微凸起，如同活物般蠕动。
赵四惊恐万分，知是违约遭了报应。他慌忙准备了三倍的活畜，连夜赶回野猪岭。可那洞窟竟已坍塌，被乱石封死！他跪在洞外痛哭流涕地忏悔，却只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冰冷叹息：“契已成，孽已生，晚了……”
赵四回到家中，病情急剧恶化。他全身皮肤不断蜕落，新长出的皮肤却布满细密的鳞片状纹路，关节彻底僵化，只能像蛇一样蜿蜒爬行。他无法再见日光，终日躲在潮湿的屋里，靠家人送入生肉活食度日，发出“嘶嘶”的声响。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彻底消失了。有人传说，曾看见一条人首蛇身的怪物，爬向了野猪岭的方向。
而那笔以蛇蜕起家的横财，也在赵四消失后，被他家人莫名其妙地败光，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老人们都说，那是蟒仙收走了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连本带利。
说书老人将那片蛇蜕凑近灯火，鳞片纹路在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
茶馆内寒气森森，众人仿佛能闻到那洞窟中的腥风。
油灯的光，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长影，如蛇行蜿蜒。
“深山老仙，不可轻侮。贪图一时之利，签下血契，便是将魂魄交给了山精野怪。违约背信，报应来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诸位，横财莫取，来历不明的好处，背后往往是填不满的孽债深渊。”
“今夜散了，走夜路时，若闻草中窸窣，莫要轻易回头，或许……正是那讨债的来了。”
黑暗之中，仿佛有冰冷的鳞片擦过地面的细微声响，由近及远，消失在想象里的深山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