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才过,京城的寒气尚未褪尽,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反倒添了几分料峭。
大观园内,昔日姐妹们嬉闹的亭台楼阁,如今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同的气象。
东南角上一处原本唤作“缀锦楼”的院落,如今门楣上悬着一块簇新的乌木匾额,上面是力透纸背的六个大字——“大观女子书院”。
这日清晨,黛玉裹着一件素锦镶毛边的斗篷,立于书院正堂的廊下。
她身量较少女时略丰润了些,眉宇间虽仍有那股子天然的轻愁,但面色却不再是旧日的苍白,而是透着温润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及笄那年,外祖母将她父亲林如海留下的偌大家私一并交还,那沉甸甸的钥匙和账本捧在手里,一夜之间,她便成了个略有薄产的小富婆。
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春寒。
宝钗端坐在一张花梨木嵌螺钿的方桌旁,手里捧着一个珐琅手炉,正垂眸看着手中的账册,算盘珠子在她指尖下发出清脆又规律的“噼啪”声,如同玉珠落盘。
黛玉转身进来,在她对面坐下,自有小丫鬟悄无声息地捧上热茶。
“宝姐姐,这个月的账可理清了?”黛玉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宝钗抬头,露出一贯沉稳温和的笑容,将账册推过去:“都在这里了。年前投的那几处铺子,收益比预想的还好些,拢共又多了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在账册某一项上轻轻一点。
黛玉目光扫过,那数字确实不小,她眼中却并无多少惊喜:“还像往常一样,将利钱都划出来,送到书院公账上,用于日常嚼用和那些善堂孩子们的笔墨纸砚。本金依旧由姐姐你运作。”
宝钗闻言,放下手炉,握住黛玉的手,那手虽仍纤细,却不再是冰凉的。
她叹道:“颦儿,你总是这样。林姑父留给你的,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何苦每次都把利钱尽数捐了?总该为自己多留些体己。”
黛玉抽回手,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揭开盖子,一股子白芷黄芪的淡淡药香混着茶气氤氲开来。
她轻轻吹了吹,道:“宝姐姐,你知的,我于这经济仕途上一窍不通,留那些黄白之物在身边,不过是死物。交于你,钱能生钱,惠及更多人,岂不比埋没在我这俗人手里强?再说,”
她抬眼,眸光清亮,望向窗外已冒出嫩绿新芽的芭蕉,“父亲若在天有灵,见我能用他留下的钱财,做些于世间女子有益之事,想必也是欣慰的。我如今身子也大好了,吃穿用度都在园子里,要那么多银子何用?”
宝钗知她心意已决,且这话说得在理,便不再劝,只摇头笑道:“好好好,我们林山长志向高洁,倒是我这满身铜臭的商贾俗气了。只是你这‘俗人’二字,若让外面那些求着你一幅字、一首诗的人听了去,怕不是要羞煞。”
黛玉抿嘴一笑:“快别打趣我了。说起这个,今日兰哥儿是不是有算学课?”
“正是呢,这会儿子怕是已在东厢讲堂开讲了。”
宝钗点头,“还有,咱们的靖海侯夫人前儿个答应了,下月初开始,每月抽两日过来讲讲管家理事的门道,那些小姐们听说,都盼着呢。”
二人正说着,只见迎春掀了帘子进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迎春如今气色也好了许多,不像在府里时那般木讷,眉眼间添了从容。
她笑道:“估摸着你们在这里议事,我炖了当归乌鸡汤,最是温补,快来趁热喝一碗。”
黛玉起身接过,道:“有劳二姐姐日日为我费心。”
迎春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如今担着这书院山长的重任,劳心费力,底子虽好了,也需仔细调养。我看你每日早起练那八段锦,倒是极好,比吃什么补药都强。”
三人正说着体己话,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爽利的笑声,人未至,声先到:“哎哟哟,你们这几个管事的,躲在这里吃好的,也不叫我!”
帘栊一响,只见史湘云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瞧瞧咱们的伯夫人,这又是从哪里疯跑回来的?”宝钗笑问。
湘云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气喝了半盏,才道:“刚从厨房来,教她们认了认新到的几样山珍,预备过几日的厨艺课用。”
“我说林姐姐,如今咱们这书院可了不得,琴棋书画是雅事,连我这掂勺掌厨的,也成了正经先生了!”
“前儿个还有位小姐问我,那‘佛跳墙’的吊汤秘诀呢!”她说得眉飞色舞,众人都笑了起来。
黛玉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笑道:“民以食为天,怎就不是正经事了?难不成人人都要去做那吟风弄月的才女?”
“能调理好一家的膳食,也是一等一的学问。比起那些,我倒是更盼着迎春姐姐的医药课、惜春妹妹的画课、晴雯的绣工、乃至蓉哥儿要来讲的农事,都能真正被她们学进去。”
湘云连连点头:“正是这话!光会作诗顶什么用?我听说,如今外头那些有眼光的夫人太太们,打听谁家小姐是从咱们书院出去的,首要问的不是诗词做得如何,竟是管家、算学、律法这些实学可曾过关!得了毕业证书的,真真是抢手得很呢!”
宝钗接口道:“这便是颦儿的远见了。女子立世,总要多些依仗。光有风花雪月,填不饱肚子,也护不住自身。”
“咱们这书院,不求培养多少才女,但求出去的姑娘们,无论日后是执掌中馈,还是自谋生路,都能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的读书声,那是善堂送来的小女孩们在上蒙学。
黛玉凝神听了一会儿,面上露出极淡却又极满足的笑意。
那些声音,如同这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她想起自己初创立这书院时的惶惑,到如今渐入佳境,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幸得有这些姐妹鼎力相助,将各自所长倾囊相授。
这书院,已不独是她林黛玉的心血,更是众人共同撑起的一片天地。
“对了,”湘云忽然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宫里的明妃前儿个派人来,想为她家一位远亲的姑娘走走门路,盼着能免试入学,直接被林姐姐你收作入室弟子呢?”
黛玉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只淡淡道:“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无论是王孙公侯,还是平民百姓,欲入此门,必凭真才实学。毕业证书不是人情,是本事。这话,还请云妹妹有机会,帮我传一传。”
宝钗和迎春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赞许之色。
如今的黛玉,柔韧中自有风骨,已非昔日那个需要时时被人呵护的娇弱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