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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呜咽,卷过破败山神庙坍塌的檐角,发出鬼哭般的哨音。残破的泥塑神像在清冷月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蛛网在梁间飘荡。庙内角落,一堆篝火噼啪燃烧,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深秋山间的寒气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熊和共靠坐在冰冷的墙角,身下垫着赵莽不知从哪找来的干草。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躯体。右肩被凌无锋剑气撕裂的伤口,以及左大腿外侧那两处被毒针贯穿的乌黑创口,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黑气虽被老叟以奇术和银针强行锁住,不再向心脉蔓延,却依旧如同活物般在伤口周围盘踞、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死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体内如同有无数毒虫在啃噬经脉,灼烧脏腑。

柳轻烟跪坐在他身前,素手纤纤,却异常沉稳。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熊和共肩上被血污浸透的布带,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易碎的琉璃。篝火跳跃的光芒映在她苍白却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着眸中翻涌的心疼与忧虑。

“忍着点,熊大哥。”她的声音低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镊子夹着蘸满烈酒的棉团,轻轻触碰那深可见骨、边缘泛着诡异乌黑的剑伤。

“嘶…”熊和共身体瞬间绷紧,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剧痛如同钢针扎入脑髓,但他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压抑的闷响。

柳轻烟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下肌肉的僵硬和因剧痛而产生的细微震颤。她动作更快,也更轻,烈酒清洗,特制的解毒金疮药粉均匀撒上,再用干净的、在火边烘烤过的布带,一层层,仔细地缠绕、包扎。处理大腿的毒针伤口时,她甚至需要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熊和共的皮肤。

熊和共闭着眼,强行运转龟息之法,试图压制剧痛和翻腾的毒素。然而,感官却在剧痛的刺激下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凉柔软的指尖偶尔划过皮肤带来的细微触感,能嗅到柳轻烟发间淡淡的、混合着药草清苦与女子幽香的独特气息,甚至能“听”到她因专注和担忧而略显急促的心跳。这种近在咫尺的关切,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涩的暖流,竟比伤口的剧痛更让他难以招架。他只能紧紧地闭着眼,将所有的感知都强行压缩在体内那场与剧毒的无休止搏杀之中。

庙门口,赵莽巨大的身躯蜷缩在火堆旁,早已鼾声如雷。他后背的毒箭已被柳轻烟处理过,敷上了解毒药膏,此刻药力发作,加上连番恶战的疲惫,让他沉沉睡去。唐小七则像只机警的小兽,抱着一柄短剑,倚在门框内侧,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始终留着一丝清明,警惕着庙外的风吹草动。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只有篝火的噼啪声、赵莽的鼾声和山风的呜咽。这沉默并不压抑,反而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复杂情愫。

终于,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妥当。柳轻烟轻轻舒了口气,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抬起眼,看向熊和共。火光映照下,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因剧痛和毒素显得异常苍白,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眉头深深蹙起,形成一个倔强的川字。唯有那双紧闭的眼皮下,偶尔滚动的眼珠,显示着他并未沉睡,仍在与体内的恶魔进行着殊死搏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怜惜涌上柳轻烟心头。这个一路走来,如同磐石般沉默、如同孤狼般坚韧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

“熊大哥…”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熊和共缓缓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疲惫如同浓墨晕染,但眼神深处那簇不屈的火焰,却依旧在顽强燃烧。他看向柳轻烟,目光在她包扎得干净利落的伤口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嘶哑道:“有劳…柳姑娘。”

“老前辈的银针锁脉之术,也只能暂时压制这‘蚀骨腐魂散’。”柳轻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忧虑,“那‘玄阴化血丹’根本无处可寻。唯一剩下的路…就是找到卷轴中所说的‘至阳至正、蕴含天地生机的灵药’。可是…”她秀眉紧蹙,眼中满是迷茫,“这灵药…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世间之大,如同大海捞针…”她想起秘阁卷轴中那驾鹤修士冷漠的意念,心中更添沉重。

熊和共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庙门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山林间,给破败的山神庙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天无绝人之路。”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的目光从明月移回,落在柳轻烟写满忧色的脸上,“就像…你当年…遇到那位道人。”

“道人?”柳轻烟微微一怔,随即明白熊和共指的是她昏迷前在水牢中为了鼓励自己而提及的往事。没想到,他竟在那样混乱痛苦的情况下,还记得。

一丝追忆的微光在柳轻烟眼中漾开,驱散了些许愁云。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发丝,目光也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嗯…是很小的时候了。”她声音轻柔,如同月光下低语的溪流,“大概…七八岁光景吧。那时我还在家乡的小镇,跟着父亲学些粗浅的草药辨识。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封了山路。镇子上爆发了很厉害的寒疫,缺医少药,死了很多人…父亲日夜不休地救治,自己也累倒了,染上了疫病,高烧不退…”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那段记忆充满了无助与刺骨的寒冷。“家里的药都用完了,镇上的药铺也空了…我…我实在没办法,就一个人偷偷跑进被大雪封住的深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几株驱寒的草药…山里雪深过膝,寒风像刀子一样…我又冷又怕,摔了很多跤,最后…最后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迷路了,又饿又冻,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

熊和共静静地听着,篝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他能想象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绝望挣扎的模样。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柳轻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暖意,“我看到…雪地里…走过来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很旧很旧的青色道袍,上面打着补丁,洗得发白。头发用一根枯树枝随意挽着,赤着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竟然…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柳轻烟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他走到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小娃娃,大雪封山,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当时又冷又怕,话都说不利索,只记得哭着说找药…救爹爹…”柳轻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天,“那道长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我头顶…很轻很轻地拍了一下。”

“说来也怪…”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叹,“就在他拍我那一下的时候,一股暖洋洋的气息突然就从头顶灌了进来!像泡在温泉水里一样,身上的寒冷、疲惫,一下子全都没了!连冻僵的手脚都暖和过来了!”

“然后…他从旁边一棵被雪压弯的老松树上,随手折了一小段枯死的松枝给我。”柳轻烟比划着,“喏,就这么一小段,黑乎乎的,干巴巴的。他说:‘拿着这个,回家去。放在你爹床头,他的病,天亮前就能好。’”

“我当时…又惊又疑,只觉得这道长古怪极了。但那股暖洋洋的感觉又那么真实…我就迷迷糊糊地拿着那截枯枝,按他指的方向走…说来也怪,明明是大雪封山,可那道人指的路,我走着走着,雪好像就变浅了,风也小了…没费多大劲就走出了深山,回到了镇上!”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烧得昏迷不醒,气若游丝了…我…我死马当活马医,把那截枯枝放在他枕头边…”柳轻烟的声音激动起来,“你猜怎么着?没过多久,父亲滚烫的额头就开始出汗了!高烧真的退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过来!虽然还很虚弱,但命…真的保住了!”

“那截枯枝呢?”熊和共忍不住问道,声音低沉。这故事太过离奇,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

“第二天天亮,我再看那枯枝…”柳轻烟摊开手掌,仿佛那截枯枝还在掌心,“它…它就变成了一小撮灰烬,风一吹…就没了。”她眼中充满了敬畏与困惑,“后来,我问过父亲,也问过镇上的老人,没人认识那位赤脚的道长…他就好像…雪地里的一场幻梦。”

庙内陷入一片寂静。篝火噼啪,赵莽的鼾声依旧。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所以…”熊和共的目光落在柳轻烟脸上,篝火在他眼中跳跃,“你相信…这世间,真有…仙人?”

柳轻烟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以前或许只是懵懂,但经历了秘阁卷轴,看到了那驾鹤修士的影像…再回想那位雪中道人,我信!熊大哥,这天地之大,玄奥无穷。我们觉得是绝路,或许…只是未曾找到那‘雪中道人’指的路!”

她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熊和共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仙人?修士?那对他而言,曾是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传说。但柳轻烟的亲身经历,秘阁卷轴中冰冷的记载,以及此刻体内那如同跗骨之蛆、绝非人间凡毒的“蚀骨腐魂散”,都在无声地印证着这一切!

他体内新生的、被凌无锋剑意、葬兵势反复锤炼的内力,在剧毒的侵蚀和柳轻烟话语的触动下,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那并非力量的涌动,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仿佛沉睡在血脉深处的某种东西,被这关于“仙缘”的对话,轻轻唤醒了一丝。

“雪中道人…指的路…”熊和共低声重复着,目光再次投向庙门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清冷,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指引。“那卷轴…说灵药需‘至阳至正、蕴含天地生机’…这等神物,恐怕也只有…那些仙踪缥缈的奇绝之地,才可能存在。”

“对!”柳轻烟精神一振,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我们不能再困守于此!必须主动去找!天湖城附近,哪里有最险恶、最人迹罕至、传说中又有奇珍异草的地方?”

两人目光交汇,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瘴云泽!”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森森寒气,瞬间让庙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那是天湖郡以西,一片广袤无垠的死亡沼泽。终年被五彩斑斓的毒瘴笼罩,泥潭遍布,毒虫猛兽横行,更有无数诡异传说。寻常武者进入,十死无生!

“瘴云泽…”熊和共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却也燃烧起更加决绝的火焰。那是真正的绝地,但也是唯一可能蕴含一线生机的地方!为了活下去,为了守护身边的人,龙潭虎穴,他也敢闯!

“熊大哥…”柳轻烟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如同孤狼般决绝的光芒,心头涌起巨大的担忧。瘴云泽的凶名,她比谁都清楚。熊和共此刻的状态,进去无异于送死!可…不去,同样是死路一条!这抉择,如同钝刀割肉。

“不必…再说。”熊和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嘶哑却斩钉截铁地打断,“天亮…就动身。”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体内剧毒翻腾,如同烈火焚身,但他必须抓紧这片刻的喘息,积蓄每一分可能的力量。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身侧、那柄布满缺口却依旧冰冷的钢刀刀柄。刀柄粗糙的触感,传递着一种冰冷的真实感。

柳轻烟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那握住刀柄、骨节发白的手,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担忧和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然。她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驱散着山间深秋的寒气和即将踏上的死亡之路带来的阴霾。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破庙内,篝火温暖,映照着两张年轻却饱经风霜、肩负着沉重命运的脸庞。情愫在无声的关切与共同的绝境中悄然滋长,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而前方,那片被五彩毒瘴笼罩的死亡沼泽,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深泽遇险,已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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