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砚舟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不是被那声厉喝惊住。他生性张狂不羁，区区胞弟的劝阻对他而言不过是苍蝇嗡嗡。真正将他胸腔里那团被欲火焚烧扭曲的戾气瞬间冻结成冰的，是那道目光。
乐阳就坐在那高高的水榭主位之上。天水碧的锦缎华服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里流淌着冷寂的光泽，宽大的袍袖如凝固的寒潭静水沉垂在地，袖口硕大的东珠随着她极细微的呼吸缓缓起伏，每一次折射的光点都冷得刺目。她整个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并不算紧绷，甚至称得上闲适，一只涂着猩红蔻丹的手半支着额角。然而，那双眼睛——
凤眸眼尾斜挑，深不见底。没有雷霆震怒的火焰，没有半分暴戾的气息。只有一片凝固了千万年幽寂的冰川。冰冷，沉重，如同被整个北地的寒夜压缩淬炼过，内里蕴着无法言喻的威压与漠然。她的视线并非直直刺来，更像是掠过整片喧闹的园子时，极短暂地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就那么轻飘飘的一瞬，如同寒冬深夜的冷风吹开了帷幔的一角，将最深沉的黑暗与寒意猛地灌进他眼底！
那目光，穿透了喧嚣的人声，无视了鼎沸的花香与炫目的脂粉光影，如同实质的、沉重的冰锥，狠狠凿入明砚舟的骨髓！所有因觊觎莫锦瑟而点燃的亢奋、被阻拦而激起的暴虐，还有因掌控猎物的错觉所带来的病态快感，在这道目光下，如同烈阳下的残雪，瞬息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从脊椎骨深处窜起的战栗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大哥！”明怀瑾的声音紧贴着耳根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强硬力道！那不再是弟弟向兄长的恳请，更像是一种命悬一线时孤注一掷的、不顾一切的钳制！他的手死死攥着明砚舟那价值不菲的暗金织锦袍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那力道几乎要将柔软的衣料连同皮肉一同撕裂！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拽扯，意图将他从这片即将被寒冰彻底覆盖的险境中拖拽出来！与此同时，明怀瑾那只未被束缚的手臂，也如同灵蛇般迅疾抬起，直直推向明砚舟紧握着莫锦瑟披帛的、那只布满暴戾青筋的手腕！
林嫣儿胸脯犹在剧烈起伏，眼底的愤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那双杏眼几欲滴血。她死死盯着莫锦瑟朝她伸来的那只手——素白、纤长，指节因为常年沾染账册墨痕，带着几分无法完全洗褪的、如同旧宣纸般的微黄痕迹。这只手干净得过分，在遍地狼藉的汤渍碎片映衬下，更显出一种突兀的温顺。
指尖几乎要触到她被污损的衣襟。林嫣儿如同被毒蜂蛰到，猛地一声尖喝，手臂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气狠狠挥开！动作又快又急，指甲边缘锐利，几乎擦过莫锦瑟苍白的手背肌肤。
“不用你假好心！”声音尖锐撕裂了暂时的寂静。
莫锦瑟的手被狠狠打开，悬在空中顿了一瞬。那只手没有丝毫颤抖，依旧平稳地停在那个姿势，仿佛被击打的是别人的肢体。她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依旧是那种近乎空白茫然的温顺，甚至在林嫣儿那淬毒的目光和怨毒的呵斥下，那双空洞的眸子深处，反而泛起一层更深的、令人心悸的茫然水汽。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蹭过方才被打时可能被刮到的部位，动作细微得像是羽毛拂过。空寂的视线茫然地对准林嫣儿模糊的身影方向，唇边却轻轻弯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很浅，像是初春冰层上晕开的一丝水痕，带着显而易见的卑微歉意，声音放得更轻更软：“林小姐说的是……锦瑟这双眼睛，实在不中用。”她微微侧首，像是努力想看清林嫣儿的脸，却又徒劳无功，那份恰到好处的无措令人心头微拧，“方才……没能看见小姐过来，真是对不住了。”
周遭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粘稠。看客们的窃窃私语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细密的声响，裹挟着不加掩饰的轻慢与嘲弄。
“瞧瞧！这就认了怂了？”“何止认怂？简直把自己踩进泥里！”“嗤……就这？莫家大小姐？一个泥巴糊的烂壳子罢了！难怪能被个林嫣儿搓扁揉圆！”“也难怪有‘草包’之名……软成这样，就是有十万兵权做靠山，谁娶了又能怎样？怕不是要把祖宗家底都赔光送光哦……”“谁说得准呢？说不准人家莫六小姐才是将军府真正的掌印人？你看她那眼神……”
这些话语如同细密的毒针，针针都戳在莫时雨紧绷的神经上！她胸中怒火翻腾，冰蓝裙裾无风自动，那双平日里蕴着才思的清眸，此刻寒芒暴涨！一股无形的锐气几乎要刺破柔美的表象。
“大姐！”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愠怒和不值，“何必对她……”
“妹妹。”莫锦瑟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牵住了莫时雨几乎暴走的心神。她没有转头去看妹妹，只是那只刚才被林嫣儿挥开的手，极其自然地抬起，精准地轻轻搭在了莫时雨紧攥成拳、微微颤抖的手腕上。
冰凉！柔软！
莫时雨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指尖那股欲爆发的戾气被瞬间冻结、封存！她甚至没有低头看那只手，搭在她手腕上的指腹带着一丝冰凉的柔软，只是极其轻微地收拢了一下指尖，在她脉搏处用力地、缓慢地按压了两下！那不是抚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命令、一种沉稳到令人心悸的提醒——按兵、不动！
莫时雨身体一僵，所有未出口的锋利话语都哽在喉头。她深吸一口气，冰湖般的眼底风暴瞬间平息，只余下表面一层凝而不化的冰壳。她反手虚扶住姐姐的手臂，动作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目光却如锥子般扫过林嫣儿那张写满得色的脸。
莫锦瑟这才收回手，重新转向林嫣儿模糊的轮廓方向，声音依旧温和，语调却带上了一丝毋庸置疑的歉意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谙世事的轻快：“林小姐这件衣裳，毁了实在可惜。都是锦瑟的不是。”
她微微侧过脸，仿佛在找寻身边的侍女，用那众人皆知的、带着点盲人特有迟疑和试探的语气轻唤：“绿云……我出门前不是让你带了件……嗯……好像是江南新贡的‘霞影罗’？料子软和些，颜色也……应该还算鲜亮吧？”她似在回忆，口吻里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模糊，就像她真的搞不清东西好坏，“拿给林小姐看看？若是不嫌弃……就权当是我赔给林小姐的……一点心意了。”
霞影罗！
这三个字如同石子投入静谧湖面！
周围那些窃语瞬间死寂了半瞬！随即如同沸水般炸开！方才还嘲笑莫锦瑟是“烂泥”、“草包”的贵妇们，眼神陡然变得贪婪锐利！
“霞影罗？是贡品里那传说中十位织娘日夜不休，耗三月才得一匹的霞影罗？”“天！竟是这等有市无价的稀世珍品！不是说今年统共也就几匹，陛下也只赏了……”“她……她莫锦瑟眼睛瞎成这样，竟舍得把这东西拿来……”“……败家！败家啊！！”
林嫣儿自己脸上的愤怒和得意更是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置信和随之涌上的狂喜！那狂喜让她的眼底瞬间充血！连嗓音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霞影……霞影罗？！”她不敢置信地紧盯着绿云。
绿云垂着眼，动作沉稳地上前一步。她手中捧着的，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华美锦匣，而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略显粗糙的素绢包裹。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缓缓掀开包裹的一角。
刹那！一片炫目的光华如同被压抑的火焰骤然迸发！
夕阳余晖恰好穿透花叶缝隙，精准地落在那片流泻而出的衣料上！整块布帛在流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并非纯色，那赤金、霞粉、绛紫、孔雀青……数十种绚烂到极致的色泽，在一种奇异的薄透丝缕中无声交织、旋转、流淌！如同将整个长空熔化的夕烧烟霞，带着滚烫的温度，又似凝固了流动的彩光！罗纱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却偏偏在光线下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光影折痕，丝缕编织间，竟隐隐浮动出细碎的金色暗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看一眼都是亵渎！
林嫣儿的呼吸也停滞了！她死死盯着那片流淌的光，喉结剧烈滚动！眼睛里只剩下这块衣料燃烧般的光芒！连莫锦瑟那句小心翼翼的“好像还算鲜亮吧？”都成了天大的讽刺！
“绿云姑娘！快！快给我！”林嫣儿几乎是用抢的，猛地扑上前一步，指尖的污渍都忘了！一把扯过那素绢包裹，死死抱在怀里！那动作太过失态，惹得几位老成些的贵妇暗自鄙夷皱眉。
她哪里还在乎！仿佛怀中的不是衣料，而是灼烫而珍贵的炭火！她迫不及待地抖开一角，绚烂的霞光立刻映红了她激动到扭曲的脸！什么石榴红百蝶裙，在这片夺目光华面前，如同茅坑里的破布！
“……哼！算你还有……还有那么点良心！”她紧紧抱着那片霞影，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矜持，眼珠子却贪婪地粘在衣料上拔都拔不下来，嘴里依旧不忘刻薄，“眼睛不好就该待在你那金丝笼里！省得出来给人添……添麻烦！”
“林小姐教训的是。”莫锦瑟温顺地应着，脸上甚至还挂着那浅淡的、几乎透明的微笑，仿佛真心实意地接受对方的“指点”。
莫时雨只觉得一股腥气直冲喉头，硬生生压下。她清晰地看见，当那片绚烂无比的霞影罗暴露在所有人贪婪目光下时，她姐姐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竟微微地向刺目强光的方向转动了一点点。接着，那纤长的眼睫像是被那过于明亮的光泽灼伤，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一层更为浓郁的水汽迅速覆盖上来，如同隔绝一切窥探的屏障。而后，那双空寂的眸子飞快地、幅度极其微小地眨了两下！极其迅速！仿佛真的被强光刺痛！
这一切，都与她那柔弱不堪、目不能视的“草包”姿态完美契合！
就在莫锦瑟顺从地应和林嫣儿训斥的瞬间，莫时雨的目光锐利如冰棱，猛地刺向水榭之上！
乐阳长公主不知何时已慵懒地站起身，立于雕栏之畔，天水碧的华服在暮风里如冷云舒展。她微微俯视着下方这尘埃落定的一幕。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被夕阳余晖映得如同燃烧琥珀般的凤眸，深沉得如同千年不见日光的寒潭。她的视线如同冰凉的蛛丝，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缠绕在莫锦瑟那张苍白顺从、泪水氤氲的脸上。当莫锦瑟因为“强光”刺激而飞快眨眼、眼中水汽更盛时，乐阳唇角纹路似乎有刹那极细微的牵动，那牵动非笑非嘲，更像是某种深不见底的幽微之物无声翻涌了一瞬。随即，那抹几不可查的弧度彻底湮灭在波澜不惊的尊容之下。她缓缓抬起手，那只腕上沉甸甸血光流转的鸽红玉镯滑落半分，指尖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轻轻抚过鬓边被晚风撩起的一缕发丝。指尖微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投向园中另一个方向——那水榭下，回廊转角最深重的阴影处，一树怒放如血的海棠花后，隐约可见一柄徐徐展开的泥金折扇扇面，以及执扇之人指节分明、带着金蛇尾戒的苍白手腕。
林嫣儿抱着那块价值连城的霞影罗，如同抱着满身荣耀的战利品，在众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中，昂着下巴，像一只斗赢了的孔雀，终于在贴身侍女和几个仆妇的簇拥下，急不可耐却又极力维持着仪态地向更衣的侧院走去。那背影，迫不及待之中又带着一丝被巨大便宜冲昏头脑后残余的轻蔑。
一场硝烟弥漫的小小战场，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水榭最偏处，浓密的紫藤花瀑遮蔽了大片视野。粗壮的藤干虬结如蛰伏的黑龙，串串沉甸甸的紫白花朵低垂，在暖黄的光晕里散发着略显甜腻的芬芳，与庭院其他角落馥郁的花香混成一团粘稠的迷雾。
角落里那张被花影笼罩的石桌旁，宋麟悠闲地靠着一张冰凉的紫檀圈椅。指间夹着一根半旧的湘妃竹烟管，暗褐色的细烟丝在暗金色的竹节里无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并不名贵、甚至有些辛辣呛鼻的烟草气味，与他周身那股被刻意营造的纨绔脂粉气格格不入。几缕灰白的烟气缭绕升腾，模糊了他过于俊美的侧脸轮廓，只留下那双深陷于眼窝阴影中、锐利如鹰隼般的墨色瞳仁。
他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莫锦瑟——从她踏进这园门开始，她佯装的每一步踉跄，她眉眼间刻画的每一分茫然与无助，她手腕上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肌肉绷紧又松弛的细微动作……包括刚才那场精彩绝伦的“割肉饲虎”大戏。她赔出去的那件霞影罗，是真的贡品，价值不菲。宋麟的唇角无声地扯了一下，那笑意极其冰冷。
就在林嫣儿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的瞬间，一道几乎与紫藤浓阴融为一体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宋麟座椅旁。是承影。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石桌投下的另一道深影，唯有拱手时，腰侧革带镶嵌的暗银徽记在花叶阴影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哑光。
宋麟没有侧头，视线依旧穿透渐渐浓烈的晚照与缭绕的烟雾，锁着远处那个正被莫时雨轻轻搀扶、准备离开冲突中心的素色身影。他甚至没有吐出一口烟圈，只喉结极轻地滑动了一下，那声音低沉得如同气流擦过冰冷的金属管壁：“城南，彩云记。”
四个字，清晰无误。
承影的腰躬得更低，垂下的眉眼遮住了一切可能泄露的情绪，再次拱手，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刀刃出鞘收鞘。随即，那道影子般的身影无声地向后退去一步，接着又是一步，仿佛被风吹动的藤蔓暗影自然流动，彻底消失在紫藤花瀑翻卷的浓密花叶间隙，如同从未出现过。
承影的任务再明确不过——查！林嫣儿如此骄纵跋扈，其背后倚仗的是什么？彩云记是林家名下的招牌铺子，以绸缎闻名。查它！顺着这条藤蔓，摸清楚林家这只“林兔子”在长安城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根系脉络！更要摸清，今日林嫣儿这场针对莫锦瑟的莽撞冲撞，究竟真的是少女莽撞愚蠢被当枪使，还是背后牵扯着更深更暗、指向那十万兵权甚至更高处的目光！
宋麟慢条斯理地端起早已冰凉的紫砂杯，啜饮了一口凉掉的茶汤，仿佛刚才的杀伐指令只是幻觉。辛辣的烟草气息混合着劣质陈茶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涩感。他眯起眼，视线仿佛穿透了花影重重，落在那件被林嫣儿如同珍宝般抱走的霞影罗上。莫锦瑟……你割出去的这块肉，当真是又厚又香，能钓出多少条不知死活的鱼呢？
“嗤……”一声极低的、带着气音的笑从他齿间溢出，几缕烟草的灰白色烟气被这一声吹得轻微散乱。
晚风拂过，吹得头顶紫藤花串簌簌作响。花架的另一端，明砚舟倚在一根漆红廊柱上，姿态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散漫张扬。他双臂环抱，一双眼睛如同淬了火的钩子，死死钉在莫家姐妹离开的方向，尤其是莫锦瑟那道单薄得仿佛风能吹倒的背影上。方才母亲乐阳那冰冷刺骨的一瞥，像根无形的刺卡在喉咙里，刺得他浑身发痒！那股想要将人彻底踩在脚下、碾碎对方所有伪装与倔强的破坏欲，如同沸腾的火油，在胸腔里灼烧翻滚。手指无意识地收拢，用力抠着朱漆廊柱上繁复的描金缠枝莲纹路，硬是将一块凸起的金漆掐得凹陷下去。
“不过是个瞎子……”他喉间滚动，发出含混的低语，带着极力压抑却快要溢出的浓重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