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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云压城索贿来】

咸阳城的雨,带着一股铁锈与黄土的腥气,沉沉压在巴氏商行那座朱漆金钉的兽首大门上。雨水顺着高耸的滴水檐淌下,汇成浑浊的水流,冲过门前丹砂染就的暗红色石阶,蜿蜒如血。内堂幽深,青铜朱雀灯盏吞吐着冷蓝的火焰,将巴清的身影拉长,投在挂满矿脉舆图的冰冷石壁上。她指尖拂过新送抵的账册竹简,细腻的丹砂粉末在幽光下闪烁着细碎血光,如同凝固的星子,记录着流淌的黄金与杀机。

窗外一道惨白闪电撕裂铅灰天幕,瞬间映亮堂中高悬的赤霄军旗——一只衔着青铜鼎耳的玄鸟,羽翼边缘浸染着矿脉深处特有的汞色暗纹,喙尖一点朱砂红得刺目,似随时要滴下血来。紧接着,滚雷碾过咸阳宫阙的脊兽,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夫人!相府来使!” 老管事巴仲嘶哑急迫的声音裹挟着风雨的呼啸撞入内堂,带着湿冷的寒气。他身后跟着两人,为首的男子面白无须,一身青黑深衣浆洗得笔挺硬直,不见一丝褶皱。腰间悬着的青铜鱼符精工细作,獬豸兽目圆睁,狰狞欲噬,正是相国李斯门下心腹长史——张苍。雨水顺着他油光水滑的獭皮斗篷淌下,在打磨如镜的青石地砖上洇开一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水痕,无声蔓延,如同某种阴毒的诅咒。

堂内丹砂与硝石混合的独特气味被湿冷的风冲散少许。

“巴夫人,” 张苍眼皮微掀,目光如冰冷的刮刀,先扫过堂中那面刺目的赤霄军旗,嘴角扯出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最终落在巴清脸上,“好大的威风。”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雨幕,“私训矿工为兵,甲胄淬汞,戈矛带毒……这阵仗,是要效仿当年田氏代齐么?” 话音未落,他袖中倏地滑出一卷帛书,“啪”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掷在巴清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帛书边缘,朱砂勾勒的少府监印纹灼灼刺眼,如一道血封。

“相国有令,” 张苍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祭文,“巴氏丹砂,行销天下,获巨利于无形。值此北筑长城、南征百越、骊山陵寝耗费弥巨之际,当思报效国用。自本月始,利三成,纳于相府库,不得延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巴清心头。

三成!

巴清指尖猛地一紧,新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细微的刺痛传来,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怒。堂外雨声滂沱,密集砸在瓦当上,如同无数铁蹄踏过用丹砂铺就的黄金路,要将那辉煌踏碎。她面上却绽开霜雪般清浅的笑意,亲自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陶壶,注满一盏黍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荡漾。袅袅热气中,她双手捧盏,步履轻缓,走到张苍面前,姿态恭谨:“长史冒雨奔波,辛苦。请饮盏酒,驱驱寒气。”

酒香温醇,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只是,” 巴清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清泠温婉,“相国垂怜,索要三成,不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 她恰到好处地一顿,酒盏稳稳递至张苍眼前,眸光低垂,掩住深处寒芒,“相国为国操劳,清一介妇人,自当尽心报效。然巴氏商行上下数千口,矿洞深幽,炉火日夜不息,更有戍卫矿脉的赤霄健儿,数千张口皆赖此微利糊口。骤然削去三成,如同断其筋骨,恐生不忍言之事变。可否……容清筹措两日?定当竭力凑足,以全忠义。”

张苍并未伸手接酒。他那双细长冰冷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巴清发髻间一支看似朴素无华的玄鸟衔珠簪。簪头那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在堂内幽蓝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晕,珠光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细纹倏忽闪过,快得令人以为是错觉。

“夫人,” 张苍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针,“莫要推搪,更莫要试探。相国说,丹砂通幽冥,汞毒蚀人心。夫人手中既有骊山地下江河之秘图,”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内堂深处悬挂的巨幅绢帛,“又暗蓄私兵数千,锋芒毕露。若不能自证清白忠心,消弭朝野物议……” 他枯瘦的食指抬起,轻轻敲了敲腰间那枚獬豸铜符,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獬豸兽目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噬人的凶光,“廷尉诏狱的刑官,最擅剥皮拆骨,验人心……是黑是红。”

汞毒蚀人心?巴清心中冷笑翻腾,面上笑意却愈发柔和温婉,不见丝毫波澜。她忽地转身,快步走回案前,一把抓起那卷精心绘制的“骊山地下江河图”副本。在张苍微露诧异的目光中,她手腕一倾,滚烫的黍酒“哗啦”一声,尽数泼洒在细密描绘着水银河流走向的绢帛之上!

滋啦——

刺耳的声响伴随着浓烈酒气蒸腾而起。淡黄色的酒液迅速浸透绢帛,原本清晰的墨色线条瞬间晕染、扭曲、扩散,化作一片片深紫淤血般的污迹,迅速吞噬了山川脉络、江河走向。

“长史请看,” 巴清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泠如碎玉相击,在这骤然的死寂中格外惊心。她指着那面目全非、污浊不堪的绢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凛冽与决绝,“骊山地宫水银图在此,汞河流向关乎陛下万年吉壤,社稷永固!清若真有不臣之心,何须将此等绝密献于御前?又何须日日饮此穿肠腐骨的剧毒之物,” 话音未落,她竟真从贴身的玄色深衣暗袋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羊脂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金属腥气的甜腻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在张苍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巴清仰头,将瓶中浓稠如融银的水银精粹倒入口中!足足两滴!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逸出。咽喉至胸腹,仿佛被滚烫的铁水浇过,瞬间灼起燎泡,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巴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脸色霎时褪尽血色,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她强行稳住身形,一手死死撑住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另一只手却猛地将酒盏再次递到张苍鼻端,眼神灼灼如燃烧的寒冰,“只为精进丹砂提纯之术,为陛下陵寝……供上最纯的汞?!”

她的声音带着剧痛后的嘶哑,却字字如铁,砸在张苍心头。

空气凝固如铁。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张苍看着眼前女子苍白的脸,汗湿的鬓角,和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决绝的眼眸,那玉石俱焚的狠绝姿态,终于让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许久,那只枯瘦的手终于抬起,接过了那盏酒。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盏,微微一颤。

“好。” 张苍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腔调,将酒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却驱不散那股寒意。“三日后,相府静候夫人‘丹砂税’。” 他放下空盏,不再看巴清一眼,转身,黑色斗篷在湿冷的风中卷起一道阴影,带着随从,大步没入门外无边的雨幕。

【二、账册千重藏惊雷】

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然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如晦。门轴沉重的吱呀声在空旷的前庭回荡,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巴清脸上所有的温婉、顺从、甚至那刚刚显露的疯狂与痛苦,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尽,只余下淬了万年寒冰的厉色。她挺直的脊背微微松弛了一瞬,随即绷得更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喉间火烧火燎的灼痛感还在提醒着刚才的冒险,她强压下翻腾的气血,脚步不停,一把推开内室与账房相连的暗门。

“咳……” 剧毒的侵蚀让她忍不住低咳一声,一股铁锈般的甜腥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冷风裹挟着更浓烈刺鼻的丹砂粉尘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竹简和墨锭的气息。这里是与外堂截然不同的世界——卷帙浩繁,堆积如山。从地面到屋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捆扎好的账册竹简,形成一道道沉默的简牍高墙,散发着陈旧墨迹与干涸丹砂混合的独特气味。

“夫人!” 军师墨离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早已候在简山册海之间。他身前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摊满了摊开的简册,炭笔在刮削过的竹片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带起细微的火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声音干涩紧绷:“府库现银清点完毕,加上蜀郡三座新矿脉作抵押从‘黑市’换来的飞钱,最多…最多凑足一成半!若硬要交出三成,矿工过冬的棉衣、赤霄军五千士卒换季的皮甲、怀清台地下暗渠的工料、还有各郡驿道维持的钱粮…全都要断!不出十日,必生大乱!” 他越说越急,抓起案头最厚的一卷总账简册,狠狠砸在案上。捆绑的牛筋绳应声崩断,竹片哗啦四散纷飞,密密麻麻的秦篆数字如同活过来的吸血虫蚁,在灯光下狰狞蠕动。

巴清没有立刻回应。她走到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前,冰冷的竹简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沉默地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代表巨额财富流动的数字,手指最终停留在最底层,抽出一卷颜色明显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简。那是三年前,她刚刚以雷霆手段肃清内患,真正掌控整个巴氏丹砂命脉时的第一册总账,上面还残留着她亡夫当年批阅的墨迹。

“墨离,” 巴清的声音低沉下去,冷得像深渊里淬炼过的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启用‘赝丹库’。”

“夫人!” 墨离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赞同,“三思!那是留着对付蜀中庞氏那条老狐狸的杀招!一旦动用,后患无穷!且那批东西……” 他脸上露出深深的忌惮。

“李斯,” 巴清打断他,指甲在竹简上那个刻得极深的“赝”字上狠狠刮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比十个庞氏加起来更毒,更贪,也更迫不及待地想吸干我们的血髓。” 她眼中寒芒暴涨,“他不是要钱么?好!给他!把‘赝库’里新炼的、含杂质的劣砂,混入我们早年积压的陈年旧货,掺上一成半的细泥沙,封入……”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封入特制的陶罐,罐底印上‘贡’字,罐口用朱砂混合丹泥封死!三日后,送十车这样的‘丹砂贡’,大张旗鼓地送去相府!” 她盯着墨离,一字一句道,“他既要这座‘金山’,我就给他一座随时会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毒山’!”

窗外又一道惨白闪电劈落,瞬间将昏暗的账房照得亮如白昼。强光刺目,巴清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墨离脚边那卷被张苍掷落的“水银江河图”副本。方才泼洒的酒液已将它浸透大半,此刻湿漉漉地摊在地上。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巴清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丝异样——绢帛边缘因湿透而微微翘起,竟隐约透出内里似乎还有一层!而且,那夹层之下,似有暗红色的纹路,随着酒气的蒸腾而若隐若现!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拿来!” 巴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墨离被她突变的神情惊住,不及多想,立刻俯身小心拾起那卷湿透沉重的绢帛。入手冰冷滑腻。巴清已几步抢上前,接过绢帛,不顾那浓烈的酒气和湿冷,指尖灌注内力,小心翼翼地从被酒液泡软的边缘入手,一点点剥离那层作为掩护的、描绘着骊山地宫的表层绢布。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外科手术。

嗤啦——轻微的撕裂声在寂静的账房里异常清晰。

夹层!果然有夹层!

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色丝绢被剥离出来,与表层污浊不堪的图景形成鲜明对比。墨离立刻将油灯凑近。灯光下,那层薄绢上,赫然呈现着一幅尺余见方的墨线图!线条细密如蛛网,纵横交错,串联起十几个或大或小的墨点节点。每个节点旁,都用蝇头小楷注着地名或称谓,字迹古拙而隐秘:

云梦泽畔·芈姓渔村(守祠人)

巫山神女峰·楚祀残碑(接引使)

彭蠡大泽·龙君水府(舟师统领)

郢都故墟·章华台基(兵器库)

……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并非这些据点标注,而是整幅图的中央!一只线条遒劲、姿态昂然欲飞的凤凰图腾,浴火而生,占据了核心位置。凤凰的羽翼怒张,一翼伸展,末端锐利如剑,正指向“郢都故墟”!而另一翼则斜斜向上,翼尖所向,赫然指向地图最上方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绢背的血色大字——

徐福!

“楚国王室余孽联络图!” 墨离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捏着油灯的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灯光随之摇曳,将图上那只浴火凤凰映照得如同活物般振翅欲飞,“徐福…那个深得陛下信任、为陛下寻觅仙山不死药的方士首领?他…他竟然是楚人埋得最深的一枚暗桩?!”

巴清没有回应。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抚过“徐福”那两个血字。那字迹是用一种极其特殊的暗褐近黑的颜料写成,此刻在跳动的灯火下,竟诡异地泛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隐隐透出她无比熟悉的、带着矿脉深处特有腥气的甜腻气息!

是血!混入了极高浓度丹砂精粹的人血!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刺入脑海。她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灵堂之夜,自己亲手将剧毒的丹砂塞入逼她殉葬的五叔公口中的场景。血与砂……楚人,竟也用这等阴邪残酷的方式传递秘讯?这图的材质、这隐匿的手段、这血的运用……都透着一股源自古老巫觋的诡谲与狠毒!

“李斯……” 巴清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钉在凤凰图腾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几乎与背景墨线融为一体的墨点标记上。旁边小字标注着:少府库廪吏·郑(粮秣中转)。

一个冰冷的、完整的链条在她脑海中瞬间贯通!寒意彻骨!

这不是简单的索贿!李斯索要三成巨利是假!他或许早就知道这张图的存在,或者至少是高度怀疑!他今日派张苍前来,言语恫吓,步步紧逼,就是要逼她巴清在走投无路、心神剧震之际,动用这张图来求救或反制!或者,更毒的是,他就是要借此机会,诱使她暴露与楚人联络的蛛丝马迹,坐实她“勾结六国余孽”的死罪!而这张图本身,就是他李斯手中一石二鸟的毒饵!

好狠!好毒!

【三、金鳞藏渊待惊雷】

怀清台高耸的轮廓在夜雨中沉默如巨兽。新砌的玄黑瓦当承接天落之水,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某种古老心脏的搏动,敲打在巴清的心弦上。密室内,青铜朱雀灯盏的火焰被刻意压低了,只余一点幽蓝豆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她孤独的身影投在冰冷石壁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那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楚人联络图,静静摊在厚重的紫檀案几上。浴火凤凰在幽微光线下,每一根翎羽都仿佛在无声地燃烧。徐福的名字像一把染血的匕首,悬在图的上方。

“夫人,此图是穿肠毒药,亦是饮血利刃。” 墨离的声音像从地缝里挤出来,干涩沙哑。他枯瘦的指尖悬在图上,小心避开那些墨线,最终点在“徐福”和“少府廪吏郑”两个名字上,“李斯老贼,其心昭然。要么引蛇出洞,诱您用此图,他便能顺藤摸瓜,将您与楚孽一网打尽。要么借刀杀人,只需将此图‘不慎’泄露给楚人知晓,让他们知道您已洞悉其秘,那些视您为眼中钉的楚巫,自会替他将您……挫骨扬灰。” 他眼中忧色深重,“无论哪一种,都是死局。”

巴清仿佛没有听见。她伸出食指,从案头精致的玛瑙小碟中,轻轻捻起一小撮殷红如血的丹砂细末。指尖微动,红砂如雾,均匀地洒落在联络图上那只凤凰的右侧羽翼上。红砂落下,并未四散滚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羽翼边缘原本看似装饰性的、略显模糊的波浪状墨线,竟如同被唤醒的活蛇,微微地扭曲、蠕动起来!丝丝缕缕的丹砂被无形的力量吸附过去,沿着那些波浪墨线迅速填充、勾勒,片刻间,竟在原图之外,清晰地显露出几条更加隐秘、纤细的路径!这些新出现的路径如同血管分支,蜿蜒曲折,诡异地指向了……北方!

墨离的呼吸瞬间停滞,眼睛瞪得滚圆。

“墨离,” 巴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却亮得惊人,“取‘寒渊’来。”

“寒渊”是密室深处一口半人高的青铜冰鉴,通体铸满夔龙纹,内胆由整块玄冰玉雕琢而成,寒气刺骨,专门用来存放最机密的丹砂样本。两个沉默的黑衣力士很快将这件沉重的器物抬入室内。寒气瞬间弥漫开来,灯焰都被压得矮了一截,幽蓝光芒闪烁不定。

巴清亲自操作。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绢联络图,平铺在冰鉴那平滑如镜、寒气四溢的玄冰玉内胆之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沁透薄绢,图上所有墨线都仿佛被冻结,颜色变得更加深暗。

更奇诡的现象发生了!

那些被丹砂吸附后显现的、纤细的北方路径墨线,在极致冰寒之下,竟渐渐渗出暗红的色泽!如同人体皮下的血管被冻结显现!那暗红的“血液”在冰面下缓缓流动、搏动、延展!最终,在凤凰心脏的位置——那原本只是空白一片的区域,暗红线条疯狂汇聚、凝结,勾勒出一个指节大小、眼窝深陷、双耳如翼、透着无尽神秘与威压的图案——三星堆纵目面具图腾!

“三星堆……” 巴清低声咀嚼着这个遥远而神秘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鉴表面那凝结的面具轮廓,刺骨的寒意让她指尖发麻。巫峡矿脉深处挖出的青铜鼎上,那模糊的纹饰;怀清台基座下发现的青铜齿轮组上,那熟悉的铸造风格……都指向那个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古蜀王国。如今,楚人这张核心联络图的心脏位置,竟也埋藏着指向它的血脉?这绝非巧合!

一个冰冷、疯狂却又精密如齿轮咬合的计划在她心中瞬间成型,每一个环节都闪耀着玉石俱焚的寒光。她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锋利的青铜刻刀,刀身暗哑无光,却透着渗人的锋锐。没有丝毫犹豫,她在联络图原本标注“彭蠡大泽·龙君水府”的位置,狠狠划下几道凌厉的交叉刻痕!深可见绢背!彻底毁去了这个据点的标记。

接着,她取过一方朱砂墨锭,将其与几滴精纯的汞液在玉砚中混合研磨。那暗红的墨汁散发出奇异的甜腥。她执笔,蘸满这血汞混合的墨汁,在刚刚被划烂的“彭蠡大泽”旁,以截然不同的、刚劲凌厉的笔锋,重写一行小字:

洞庭君山·云中宫阙·亥时潮落启

字迹殷红,如同新血,在幽暗光线下透着妖异。

“墨离,” 巴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淬炼过的金石之音,冰冷而坚定,“立刻传讯云梦泽的‘暗桩’——放出风声,就说巴氏商行愿以洞庭湖西岸新近勘探出的三处富盐井,换取楚人在彭蠡水域对我巴氏丹砂船队的通行令。务必‘无意’间让风声,吹到那位‘守祠人’耳朵里。” 她将篡改好的联络图小心卷起,动作轻柔,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赤霄剑,寒芒几乎要割裂黑暗,“再挑选两名绝对可靠、身手卓绝的死士。让他们带着这张‘真图’,‘不慎’遗落在……” 她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冰冷而残忍,“遗落在少府廪吏郑午,每日必去消遣半个时辰的那家咸阳西市‘秦川醉’酒肆。记住,要选二楼靠窗、他惯常独坐的那个位置。”

墨离瞬间明了,眼中忧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厉取代:“夫人是要…祸水东引?嫁祸李斯?将这张烧红的烙铁,硬塞进老贼手里?”

“李斯不是费尽心机想要这张图么?” 巴清冷笑,指尖轻轻拂过冰鉴表面那个寒气森森的纵目面具印记,“我给他。给他一个足以将他满门烧成灰烬的……烫手山芋。再顺势,” 她声音陡然转寒,“给他扣上一顶,私通楚孽、觊觎古蜀秘宝、意图颠覆大秦的……泼天大罪!” 她再次捻起一粒殷红如血的丹砂,轻轻按在冰面那个三星堆图腾的眉心位置。红砂瞬间被极寒冻结,如同封印了一滴跨越千年时空的……诅咒之血。

【四、九鼎玄音掩杀局】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咸阳相府,森严依旧。沉重的黑漆大门在阴沉的午后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如同巨兽张开了口。十辆满载特制黑色陶罐的牛车,在浑身披挂、神情冷肃的赤霄军士押送下,碾过湿漉漉的青石地砖,发出辘辘的声响,最终停在相府仪门之外那对巨大的青铜獬豸像前。陶罐粗粝厚重,罐口封泥殷红刺目,上面深深印着一个巨大的“贡”字。

相府家宰赵成早已候在阶上,一身锦缎深衣,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眼中精光闪烁。“巴夫人果然信人,分毫不差。” 他踱步上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沉重的陶罐,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最上面一个陶罐封泥下的微小缝隙。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朱砂粉末,沾在他保养得宜的指尖上,又被他极其自然、极其隐蔽地蹭在了自己深色锦袍的袖口内侧。他笑容可掬地对领队的赤霄军尉道:“相国说了,夫人这片‘忠心’,他记下了。入库吧!” 仆役们鱼贯而上,开始卸货。沉重的陶罐碰撞,发出闷响。

同一时刻,咸阳西市,人声鼎沸的“秦川醉”酒肆二楼。一个商贾打扮、醉眼惺忪的中年男子,踉踉跄跄地从临窗的雅间走出,口中兀自嘟囔着酒话。他脚步虚浮,身体一歪,撞在走廊的柱子上,袖中一卷薄薄的丝绢“不经意”滑落在地。邻座几个看似普通、实则目光锐利如刀的游侠,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眼疾手快,俯身拾起那卷绢,在同伴有意无意的推搡掩护下,迅速将其塞入怀中。混乱中,绢卷散开了一角——浴火凤凰的半边翅膀,以及“彭蠡龙君”几个凌厉的墨字,一闪而过!半个时辰后,这张图已被技艺高超的画师迅速誊抄数份,通过咸阳地下盘根错节、四通八达的暗渠水道,如同射出的毒箭,分别火速送往云梦泽、巫山深处,以及……咸阳城内某些隐秘的角落。

而在那幽深、守卫森严的少府库廪官署廨房内,廪吏郑午正对着案头一卷突然出现的、用上好蜀锦包裹的卷宗,面如死灰,汗出如浆。那蜀锦之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赫然印着李斯私库独有的暗记!他颤抖着手解开丝绦,里面是一卷详细记载“少府监近年丹砂入库、调拨、亏空”的密账!账册夹页里,几粒暗红色、带着熟悉甜腥气的丹砂粉末,如同索命的印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哆嗦着翻开账册,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午后的阴云压在咸阳宫阙的脊兽上,相府门前那十车印着“贡”字的黑陶罐已尽数搬入库中。家宰赵成负手立于高阶,看着最后一口罐子消失在阴影深处,嘴角那抹假笑终于彻底敛去。他抬起方才蹭过封泥的右手袖口,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股被刻意压制的、混合着金属腥气的甜腻,如同跗骨之疽,钻入鼻腔。他眼神骤然阴鸷,转身快步穿过重重庭院,直奔相府最深处的“静思堂”。

静思堂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李斯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案后,正提笔批阅奏疏。他面容清癯,鬓角已染霜色,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赵成趋步近前,躬身低语,将方才所见所闻,尤其是指尖那抹朱砂粉末的气息,细细禀报。

“赝品?掺了泥沙?” 李斯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竹简上洇开一小片黑云,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倒像是她会做的事。狠辣,破釜沉舟……却也愚不可及。” 他放下笔,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在叩击命运的鼓点。“那图呢?可有动静?”

“回相国,线报已至。” 赵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秦川醉’内,‘鱼’已上钩。图已被抄录,此刻恐已在飞往云梦泽和巫山的途中。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少府廪吏郑午处,昨夜子时,‘惊雷’已落。今晨其告病,闭门不出,属下安插的眼线回报,其书斋内隐约有焚毁帛书的气味,似在销毁什么。”

李斯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冰层裂开一道缝隙:“好。鱼已咬钩,雷已埋下。巴清啊巴清,你以为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相府森严的院墙外沉沉的天空,“殊不知,老夫要的,就是这潭水越浑越好。楚人见‘真图’,必疑徐福;徐福若知楚图泄露,必疑老夫;郑午惊惧之下,无论销毁何物,都已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潭水浑了,老夫才能看清,到底有多少条鱼,多少条……龙!” 他眼中精光暴涨,“盯紧郑午,必要时,让他彻底‘病’倒,永远开不了口。再派人,严密监视徐福丹房及所有往来人员!至于巴清……” 李斯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她的赤霄军,她的怀清台……待这‘丹砂贡’爆开之日,便是她粉身碎骨之时!她以为送来的只是赝品?那里面,可有老夫特意为她准备的……惊喜!”

赵成心中一凛,深深低头:“诺!属下明白!”

夜色如墨,再次吞没咸阳。

怀清台最高处的观星阁,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巴清独立于空旷的平台之上,玄黑的深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发髻间那支玄鸟衔珠簪,在无星无月的漆黑里,兀自流转着一丝微弱而执拗的珠光。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金箔上,拓印着白日里冰鉴上显现的那个三星堆纵目面具图腾。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肌肤,金箔边缘,细如发丝、古老苍劲的殷商契文深刻着四个字——鼎镇山河。

远处相府的方向,那片庞大的府邸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此刻却隐隐传来压抑的喧嚣。车马嘶鸣,甲胄碰撞,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里被风撕扯着送过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焦躁。几盏灯笼在府门附近飞快地移动,如同慌乱的眼。

巴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鱼惊了,水浑了,老狐狸的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了。她将金箔缓缓贴近心口,那里存放着一小瓶日夜灼烧她五脏六腑的汞毒精粹,如同封印在体内的岩浆。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剧痛的搏动。

“想用丹砂勒断我的脖子?李相国…” 她对着沉沉压下的黑暗低语,声音被凛冽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带着淬炼千年的剧毒锋芒,“楚国的朋友们…徐福大人…你们的绞索,才刚刚搭上自己的脖子呢。”

她松开手,那枚小小的金箔面具无声地滑落,坠入脚下深不见底的怀清台基深处。下方,新挖掘的密道深处,传来沉闷而规律、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咚…咚…”声,仿佛沉睡的青铜巨兽在九鼎玄音的召唤中,缓缓苏醒,睁开了它那跨越千年的纵目。

棋局,才刚至中盘。而执棋者手中沾染的,已不仅是丹砂,更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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