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在沈家村的上空打着旋儿。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炊烟袅袅，院子里挂起了腌制的腊肉，空气中都飘着准备过年的忙碌和喜悦。然而，村头沈家小院，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封冻着，死寂而萧瑟。
沈福蹲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神空洞地望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小路，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一如他此刻的心情。袁氏在灶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灶台，动作迟缓，往日里利索的身影此刻显得佝偻而无力。老两口像是被抽走了魂，每日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必要的农活和家务，过年？他们连想都不敢想，那个能让这个家重新活过来的人不在，年还有什么过头？
润生把自己关在屋里，将所有汹涌的恐惧和思念都倾注在了书本上。私塾的老师最近常夸他进步神速，文章写得愈发有筋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个个工整的字迹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和强忍的泪水。他把写好的文章仔细收好，心里默念：“姐夫，润生没给您丢脸。”
明荷比起两个月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表面上似乎好了些。她开始强打精神，打扫屋子，准备一些简单的年货——总不能让这个年过得太不像样，家里还有润生和淮安，不能一直死气沉沉的。她翻出往年积攒的红纸，想着剪几个窗花，手却笨拙得厉害，剪出来的花样歪歪扭扭，再无往日灵巧。
这天，她想去下屋取些存放的萝卜干，推开那扇久未开启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目光落在墙角那铺着厚厚干草、曾经作为床铺的地方，她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那里，曾经睡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寒夜，他浑身鲜血浸湿、躺在干草上奄奄一息的样子；看到他在灯下专注地看书，侧脸轮廓分明；看到他笨拙地学着锄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看到夜晚，他坐在这简陋的草铺上，大口吃着饭食……那些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平淡却充满了微小幸福的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严五……她的五哥……如今你在何方？是平安，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尘土里。她扶着门框，肩膀微微颤抖，压抑了许久的悲伤和思念，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前，终于再次决堤。白天强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全家只有小淮安，依旧无忧无虑。他穿着明荷新做的厚棉袄，像个小圆球似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越来越利索的话：“娘，看！鸟！”“外公，抱！”
他长得壮实，精力旺盛，是整个死气沉沉的家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只是，他时不时会跑到院门口，学着外公的样子张望，然后跑回来，仰着小脸问明荷：“娘，爹呢？爹……回来？骑大马！”每一次发问，都像一根针，扎在明荷和所有大人的心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权力角斗场，正上演着更为残酷的暗战。
在顾砚之的精心策划下，一份精心炮制的密报，通过特殊渠道，悄无声息地摆在了新帝许时瑜的案头。密报详述了柱国大将军韩奎在其西北防区内的一些异常举动——频繁接见不明身份的塞外商人，军中将领调动略显频繁，甚至还有“韩”字旗与某些前太子旧部暗中往来的模糊线索。证据做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恰好戳中了许时瑜因弑君篡位而极度敏感多疑的神经。
许时瑜捏着那份密报，指节泛白，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韩奎手握重兵，镇守西北，是他当初为了稳定局势而不得不倚重的力量，却也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本就对这类功高震主的武将心存忌惮，此刻这封密报，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猜忌。
“好个韩奎！朕待你不薄，你竟敢心怀二志！”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桌上，厉声道，“传旨！命兵部侍郎为钦差，即刻前往西北劳军，实则给朕仔细查探韩奎及其部将动向！另，着令枢密院，重新拟定西北边防将领轮换章程，韩奎麾下那几个心腹，给朕明升暗降，调离要害位置！”
这道旨意一下，朝堂震动。韩奎在西北经营多年，岂是易与之辈？感受到皇帝的猜忌和步步紧逼，他及其派系将领自然心生怨愤与警惕。一时间，原本还算稳固的西北边防，暗流涌动，君臣相疑的裂痕日益加深。许时瑜为了防备可能的内乱，不得不分散精力，甚至抽调部分原本用于震慑其他势力的兵力，无形中削弱了对南方隐患的压制力量。
许时瑜的“缉查司”并非庸碌之辈。由亲信太监冯保统领，网罗了数名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南下后明察暗访，线索逐渐指向了漕运。他们锁定了几批近期“延误”异常严重的漕粮，决定亲自押运，引蛇出洞。
消息被陈望川安插在漕帮内的眼线紧急传回。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若放弃这批粮草，不仅损失巨大，更会助长“缉查司”的气焰，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清查，很可能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线索；若强行劫夺，则必然正面冲突，风险极大。
“殿下，此乃险棋，但不得不为！”陈望川须发微颤，眼神却异常坚定，“若让冯保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我们在江南的根基恐被动摇！老臣愿亲自带队，务必将此人留下，永绝后患！”
许时瑾沉默良久，看着眼前这位归附不久却已殚精竭虑的老臣，深知其中危险。但局势逼人，他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陈公，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以保全自身为要。”
月黑风高夜，运河水波暗沉。几条快船如同鬼魅，悄然靠近了那支由“缉查司”高手混编押运的漕船队。战斗在瞬间爆发！刀光剑影，劲气纵横，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陈望川虽年迈，但经验老辣，指挥若定，利用对水道的熟悉和漕帮弟兄的悍勇，一度占据上风。然而，冯保身边的那几名大内高手确实了得，武功诡异狠辣，很快扭转了战局。混战中，一名高手突破了外围防线，直扑坐镇后方指挥的许时瑾所在的小船，刀锋凌厉，直取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陈望川怒吼一声，不顾自身安危，猛地将许时瑾推向一旁，自己则挺身上前，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噗——”利刃透体而过，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破旧的棉袍。
“陈公！”许时瑾目眦欲裂，反手一剑逼退那名高手，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陈望川。
陈望川口中溢着血沫，抓住许时瑾的手臂，眼神涣散，却带着最后的执念，断断续续地道：“殿……下……老臣……只能……陪您……走到这了……江……南……根基……未损……望您……珍重……北……归……”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然垂下，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望着北方的星空。
“陈公——！”许时瑾发出一声悲怆的嘶吼，泪水混合着溅上的血水，滚落下来。他紧紧抱着这位为他的大业献出生命的老臣，感受着怀中躯体逐渐冰冷，心如刀绞。
这一夜，他们成功击杀了太监冯保和数名大内高手，暂时化解了危机，保住了江南的据点。但付出的代价，是陈望川——这位在关键时刻归附，为他打开局面立下汗马功劳的漕运能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许时瑾亲自为陈望川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将他暂时安葬在一处隐秘的山清水秀之地。他站在新坟前，久久不语。寒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袂，猎猎作响。复仇之路，从来不是嘴上说说，每一步都浸透着忠诚者的鲜血。陈望川的死，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条路的残酷，也让他肩上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
他望着北方，目光越过千山万水，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寒冬中苦苦等待的小院，也看到了京城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宫殿。
血债，必须血偿。这条路，他已无法回头，只能背负着逝者的期望和生者的牵挂，一步一步，更加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