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华骑着满载“绿宝石”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驶入县城时，日头已经爬得老高，估摸着快十点了。
这个点儿，正是县城早市最热闹的尾声
主妇们挎着鼓鼓囊囊的菜篮子，里面装着还带着露水的青菜、沾着泥的土豆、或是刚割的几两鲜肉，正三三两两地往家走，盘算着中午的饭食。
街边的小贩们也过了最忙碌的晨峰，有的开始整理所剩不多的货物，有的则倚在摊位后，就着热茶啃着带来的干粮，享受着片刻的清闲。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蔬菜的土腥、鱼摊的微腥、炸油条的油腻香气，还有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周振华找了个相对宽敞、人流量也不小的街角，把三轮车稳稳停下。
看着车上那四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圆润饱满的西瓜，
周振华心里盘算开了：这瓜可不是凡品，是灵泉水浇灌出来的奇迹，那滋味、那品相，寻常西瓜拍马也赶不上。
定价太低，不仅对不起这瓜，更对不起自己和家人的辛苦，也显不出它的金贵来！得定个配得上它的价儿！
光定价高还不行，酒香也怕巷子深。得让人知道它值这个价！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清晰起来——试吃！ 让这瓜自己说话，用味道征服人！
说干就干。
他目光在筐里扫视，挑了一个相对小一些、但同样圆润完美的西瓜。
这瓜翠绿的条纹在阳光下仿佛流淌着生命的光泽。
他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西瓜刀，深吸一口气。
手起刀落！
“咔嚓——！”
一声清脆得近乎悦耳的裂响，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就在刀刃切入瓜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清新、纯净、带着夏日田野晨露般甘冽的西瓜香气，如同爆炸般猛地迸发出来！这香气霸道至极，瞬间就撕裂了原本混杂着各种气味的街道空气，像一股清冽的洪流，汹涌地席卷向四面八方！
这香气太独特了！它不像普通西瓜那样淡淡的甜香，而是极其浓郁、鲜活、带着一种直透心脾的清凉感，仿佛将人瞬间拉入了清晨沾满露珠的瓜田深处！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几个挎着菜篮子、正边走边聊着家长里短的大妈，脚步猛地一顿，鼻子像猎犬一样不自觉地使劲嗅了嗅，
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咦？啥味儿？这么清甜？”
一个坐在路边石墩上歇脚、抽着旱烟的老汉，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烟都忘了抽，循着香气就扭过头来。
几个原本在玩具摊前磨蹭着不肯走的孩子，也停止了吵闹，小鼻子一抽一抽地，不由自主地被那诱人的甜香牵引着目光。
就连旁边几个摊位的摊主也坐不住了！卖菜的胖大婶正啃着馒头，闻到这味儿，手里的馒头瞬间不香了，伸长了脖子张望；
卖针头线脑的老头推了推老花镜，眯着眼看向周振华这边；
卖廉价塑料盆的小伙子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踮着脚看热闹。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周振华和他手中那刚刚劈开、红艳欲滴、汁水丰盈得仿佛要流淌下来的西瓜上！
周振华对这场面早有预料，但效果之好还是让他心中暗喜。
他面不改色，动作麻利地将那半个西瓜放在案板（或车斗边缘临时充当的台面）上，
手起刀落，快如闪电，只听得一阵密集而清脆的“嚓嚓嚓”声，鲜红的瓜瓤被迅速分割成大小均匀、一口大小的菱形小块。
每一块都晶莹剔透，饱满多汁，黑籽（或无籽）点缀其中，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那诱人的甜香更是随着切割的动作越发浓郁地散发开来，形成一股强大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场。
整个街角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交谈声、吆喝声都低了下去，只剩下那诱人的切瓜声和空气中弥漫的、勾魂夺魄的西瓜清香。
无数道好奇、惊讶、渴望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堆小小的、红宝石般的西瓜块上，也锁定在周振华这个突然带来“香气炸弹”的年轻人身上。一场由味道引发的街头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瞧一瞧，看一看喽！新鲜水灵的无籽西瓜——一块钱一斤！”
周振华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将这带着几分自信、几分试探的吆喝声，响亮地抛向了热闹的街市。
然而，这句吆喝声落下，效果却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刚才还因那奇异瓜香而聚集起来的、热切的人群，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那浓郁诱人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
可“一块钱一斤”这几个字，却像带着冰碴子的秤砣，瞬间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激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啥？！一块钱一斤？！”一个挎着半篮子蔫巴青菜的大妈，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小伙子，你这瓜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打的？普通西瓜才一毛多两毛钱一斤！你这翻了多少个跟头啊？抢钱呐！”
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拎着两条小鲫鱼的老汉，闻言也是连连摇头，咂着嘴，
满脸的不敢置信：“哎哟喂，一块钱？这都够我割一斤半上好五花肉了！再不济，也能买十斤白花花的大米，
够一家子吃好些天呢！你这瓜……也太金贵了！”
他掂了掂手里那两条总共可能才值几毛钱的小鱼，再看看车上绿油油的西瓜，觉得这世界有点魔幻。
“就是就是！这也太贵了！”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不少人脸上那点因香气带来的好奇和渴望，迅速被惊愕、不满甚至看笑话的神情取代。
这反应，实实在在戳中了这个年代最敏感的神经——钱！
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还在温饱线上精打细算。一个工人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四十块。农民的收入更低，攒点钱更是千难万难。“万元户”那是报纸上才能看到的稀罕人物，是人人艳羡的财富象征。一块钱，在这个年代的购买力是惊人的：
它能买十斤顶好的大米或者白面；
它能割一斤多肥瘦相宜的猪肉；
它能称好几斤新鲜水灵的时令蔬菜；
它能买一大沓作业本或者好几支铅笔；
它甚至够一个孩子看十场露天电影！
花一块钱买一斤西瓜？这在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眼里，已经不是奢侈，简直是败家！是脑子进了水！
刚才还围着三轮车，被那奇异瓜香勾得馋虫直叫的人们，此刻眼神复杂地看着周振华和他车上那些圆润漂亮的西瓜。
那诱人的香气还在，可这价格却像一道冰冷坚固的玻璃墙，硬生生将渴望与现实隔绝开来。
不少人摇头叹息，嘴里嘟囔着“吃不起”、“太离谱”，挎着菜篮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香是真香，可钱包也是真疼！
更多的人则留在原地，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神情，想看看这个敢喊出“天价”的年轻后生，到底要怎么把这瓜卖出去。
也有人小声议论着：“无籽西瓜？倒是稀罕，可再稀罕也不能这么贵吧？”
感受着周围人群投来的各种目光——质疑的、嘲弄的、惋惜的……他心里也跟着打鼓，周振华手心也不得不捏出了汗，忍不住扯了扯衣角，
周振华看着眼前迅速冷却下来的气氛和散去的人群，心中也掠过一丝波澜。
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眼神扫过那些虽然嫌贵却还没舍得完全离开、目光还黏在西瓜上的潜在顾客，尤其是几个穿着相对体面、看起来像单位职工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块切好的、红得晶莹剔透、汁水仿佛随时要滴下来的西瓜块，声音沉稳地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直接瞄准了那些还在犹豫观望的人：
“各位同志，各位大姐大哥，先别急着走！我这瓜贵，自然有它贵的道理！您先别管价钱，先尝尝味道！ 我敢打包票，只要您尝一小口，您就知道这一块钱花得值不值！”
他把那块如同红宝石般的瓜肉举得更高些，在阳光下，那饱满的汁水和诱人的色泽，以及那始终萦绕不散的、霸道又清新的奇异甜香，再次形成强大的视觉和嗅觉冲击。
“来，免费试吃！ 觉得好您再买，觉得不值，您扭头就走，我绝无二话！” 周振华的声音洪亮而自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将试吃的筹码，重重地押在了这“尝一口就知分晓”的味道上。
在人群质疑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身影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三轮车前。
这是个和周振华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熨帖挺括的深蓝色工装，左胸口袋上还别着一枚小小的、象征某国营工厂的徽章。
他在这集市上显得格外精神，一看就是端着“铁饭碗”、有稳定收入的单位职工。
刚才那奇异的瓜香和“天价”的吆喝，似乎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同志，给我一块尝尝。”
他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沉稳，目光直接落在周振华手中那块如同红宝石般诱人的西瓜上，眼神里既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
周振华心中一震，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他立刻递上最大、汁水最饱满的一块：“您请！尝完再说！”
年轻人接过瓜块，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犹豫或嫌弃价高，而是很自然地送到嘴边，张口就咬下了一大口！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并不大，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屏息凝神地等着他的反应。
下一瞬，年轻人的表情凝固了！
只见他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睛倏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饱满的瓜瓤在齿间碎裂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纯粹而霸道的清甜汁液，如同冰泉般猛地在他口腔中爆开！这股甜，绝非寻常瓜果的甜腻，而是带着一种源自大地深处、被晨露浸润过的甘冽与鲜活！一股独特的、极其浓郁的西瓜清香，仿佛带着清凉的穿透力，不仅充盈了整个口腔，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瞬间涤荡了五脏六腑，连带着被夏日燥热困扰的头脑都为之一清！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感受着那果肉细腻无渣、入口即化的绝妙口感，每一颗味蕾都在欢呼雀跃！
作为一个有正式工作、家境相对殷实的年轻人，他自认也算见多识广，逢年过节单位发的福利、市面上能买到的好东西，他基本都尝过。
但这一刻，他无比确定——这样层次丰富、纯净清甜、沁人心脾的西瓜滋味，他绝对是生平头一遭体验到！ 这感觉，简直颠覆了他对“西瓜好吃”的所有认知！
几口将手中的瓜瓤吃得干干净净，连指头上沾的汁水都下意识地吮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周振华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之前的审视被一种纯粹的惊艳和好奇取代：“嚯！这瓜……这味道绝了！” 他由衷地赞叹，
然后紧接着问道：“同志，这西瓜……是你自家地里种的？”
周振华捕捉到他眼中的惊艳，心中大定，腰板挺得更直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声音洪亮而笃定：“没错！百分百自家田里种的！保证自然生长，没用半点农药化肥，纯天然的好东西！ 您吃到的这味儿，就是土地和日头最本真的味道！”
年轻人听完，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果断和一种想与家人分享的迫切。
这么好的东西，简直可遇不可求！他立刻想到了家里年迈的父母，还有刚过门不久、嘴馋又讲究的媳妇儿。
带几个这样的瓜回去，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爹妈尝尝鲜，让媳妇儿高兴高兴，这钱花得值！
“好！就冲这味道，冲你这‘纯天然’！”年轻人爽快地一挥手，指着车上那些圆滚滚的西瓜，“给我挑四个！要最大最圆的！”
这一生“给我挑四个！”，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观望、还在嫌贵、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穿着体面的年轻职工。一块钱一斤啊！四个大瓜，那得多少钱？！他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就买了？！
高大壮更是又惊又喜，差点没乐出声，连忙应道：“好嘞！同志您稍等，这就给您挑最好的！”
他手脚麻利地开始选瓜、过秤。
周振华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信心的笑容。
他知道，这第一笔“天价”订单，不仅仅是一单生意，更是对他这“奇迹之瓜”最有力的证明！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围观人群心中那道被价格筑起的高墙。
无数道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西瓜上，充满了重新燃起的渴望和跃跃欲试的冲动——能让一个体面人毫不犹豫掏钱的东西，那得有多好？！
围观的人群先是死寂般的震惊，紧接着，便是汹涌的骚动。
“真买了？一块钱一斤啊！四个！”
“乖乖！这得多少钱？这小伙子真舍得！”
“看来是真好吃啊！不然能这么痛快？”
疑虑的高墙被这实打实的购买行为轰然推倒！ 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家境不错、穿着体面、或是好奇心特别重的人，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了。
“给我也来一块尝尝！”
“我也试试！我倒要看看值不值一块钱！”
“给我也来一小块！”
试吃的小摊前顿时挤满了人。周振华忙得不可开交，但心中却乐开了花。
接下来的一幕，几乎成了刚才那位年轻职工的复刻版，只是人数更多，反应更热烈：
一个梳着油亮分头、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矜持地接过一小块，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
咀嚼不过两下，他原本平淡的眼神骤然放光，喉头明显滚动了一下，顾不上形象，三两口就把瓜瓤啃得只剩薄皮，
连声赞道：“好！清甜！水足！香得正！这味儿…地道！给我秤两个大的！”
一个穿着时髦碎花连衣裙、烫着卷发的年轻妇女，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随即惊讶地捂住了嘴，
眼睛弯成了月牙：“呀！真的一点渣都没有！甜得一点也不齁嗓子！比我爸单位发的特供瓜还好吃！同志，给我来一个！不，来两个！”
一个手指上戴着个硕大金戒指、像是做点小生意的胖老板，
尝完后直接拍板：“嚯！这瓜够劲！够新鲜！给我来五个！带回去给伙计们也尝尝鲜！”
每一个尝过的人，无不被那无与伦比的清甜、爆汁的口感和奇异的瓜香所彻底折服。
嫌贵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和果断的购买指令：
“值！这钱花得值！给我来一个！”
“怪不得敢卖一块钱，确实不一样！我也要一个！”
“家里老人孩子多，给我来仨！”
周振华动作麻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自信。
那辆三轮车上的“绿色小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下去。四筐沉甸甸的西瓜，在人们你一个、我两个、他三个的争抢中，飞快地找到了新主人。
日头渐渐爬到了天顶，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时间已近中午十二点。
喧嚣的抢购浪潮终于渐渐平息。
三轮车车斗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五个圆滚滚、绿油油的西瓜，安静地躺在空筐里。
它们是周振华特意提前藏到最里面、没有摆出来的。
这是特意留给媳妇红梅补身子，给丈母娘高大娘尝尝的。
这时，周振华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用旧手帕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布包。
他走到车斗旁相对僻静的角落，背对着依旧有些好奇张望的路人，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
当最后一层手帕掀开时，高大壮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呼吸都屏住了！
里面是厚厚一沓钞票！最大面值是熟悉的“大团结”，还有不少五块、两块、一块，甚至还有不少毛票和钢镚儿，花花绿绿堆在一起，像一座散发着油墨和汗水混合气味的小山丘！
周振华的手指因为激动和数钱的专注而微微颤抖。他一张张、一枚枚地清点着，口中念念有词。高大壮紧张地站在一旁，伸长脖子看着，大气都不敢喘。
“……一百八十五、一百九……两百三、两百四……两百九十七、两百九十八……三百零二块七毛五分！”
当最后一个数字报出，周振华猛地抬起头，无法抑制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三百零二块七毛五分！
在这个工人月工资普遍只有三四十块、农民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攒下百八十块的时代，这笔钱，无异于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它沉甸甸的分量，不仅压在手帕里，更重重地砸在了两个年轻庄稼汉的心坎上！
周振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迅速而警惕地将那包“巨款”重新层层包裹好，紧紧按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