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觉得，上辈子在实验室连续肝七十二小时记录数据，都没现在这么煎熬。
实验室里至少还有咖啡、泡面，以及可以偷偷摸鱼刷会儿手机的间隙。而在这里，他面对的只有一个气若游丝的垂死宰相，一群眼神里写着“您可千万别失手啊不然咱们都得玩完”的围观群众，以及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鸡蛋奶腥、草药苦味和淡淡酒精的……“生命挣扎”的气息。
王夫人和钱管事被他好说歹说劝去隔壁房间休息了，毕竟后半夜还得靠他们顶班。卧房里此刻只剩下昏迷的王朴，以及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肃立在床尾的两个健壮仆妇——据说是钱管事的远房亲戚，绝对可靠，主要负责物理意义上的“看护”，以及听从陆明的指令搬搬抬抬。
陆明则占据了床边的“VIp观测位”——一张硬得硌屁股的胡凳。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陆明打了个哈欠，小声嘀咕着，伸手再次搭上王朴的腕脉。
脉搏依旧微弱，频率略快，这是中毒后循环衰竭和身体在拼命代谢毒素的表现。他凝神细听了片刻，又俯下身，将耳朵贴近王朴的胸口。
“陆医正，您这是……”一个仆妇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道。她们觉得这位年轻医官的行为着实古怪，不像号脉，倒像是……在听什么？
“嘘——”陆明竖起一根手指，故作高深，“此乃‘听音辨气’之术，能探知相爷五脏六腑之生机。”
仆妇们立刻肃然起敬，不敢再出声。
陆明心里翻了个白眼：辨个毛线气，哥们儿是想听听有没有肺水肿的啰音好不好！幸好，呼吸音虽然弱，但还算清晰，暂时没有出现严重的肺水肿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和一小节炭笔——这是他让格物小组特制的“备忘录”，开始记录：
* **子时初刻：** 脉搏110次\/分（估算），呼吸浅促，约25次\/分。体温偏高（触感）。灌服茯苓冬瓜皮汤约200毫升。无排尿。
* **子时二刻：** 脉搏无明显变化。肠鸣音隐约可闻一两次！好消息！（可能是利尿剂起效前，肠道先有了反应？）
* **子时三刻：** 试图用羽毛刺激咽喉催吐，失败。王朴吞咽反射似乎比之前更弱了。不妙。
记录完毕，陆明看着那寥寥几行字，叹了口气。医疗条件太简陋了，很多监测手段都无法实现。他现在就像一个在黑夜里闭着眼睛开车的老司机，只能凭借手感、听声音和偶尔瞥见的一丝微光，来判断车子有没有跑偏。
“水……温开水，小半杯即可。”陆明对仆妇吩咐道。他得定时给王朴补充一点水分，防止脱水和电解质彻底紊乱，虽然现在王朴的肾脏还能不能正常工作都是个问题。
水送来后，陆明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润湿王朴干裂的嘴唇，然后极其缓慢地滴了几滴进他嘴里。昏迷中的王朴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勉强咽了下去。
“好！能咽下去就是好事！”陆明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虽然这曙光比萤火虫屁股还微弱。
时间就在这种重复、单调而又紧张万分的监测中缓缓流逝。每隔一刻钟（凭借沙漏和感觉估算），陆明就会重复一遍“号脉-听胸-记录-喂水”的流程，像个不知疲倦的人形监护仪。
期间，王夫人悄悄来看过两次，每次都是红着眼圈，看到陆明还在坚守，便默默退了出去。钱管事也送来过一次参汤，被陆明以“虚不受补”为由婉拒了——开玩笑，王朴现在这状态，乱用补药等于催命。
到了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陆明感觉自己的眼皮开始打架了。他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总算清醒了点。
“不能睡，不能睡……这可是宰相，睡没了我的脑袋也得搬家……”他喃喃自语，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以驱散睡意。
他盯着王朴那张青紫未退的脸，开始脑补：“老王啊老王，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宰相，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是不是平时得罪人太多了？还是说……你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比如……赵匡胤其实睡觉打呼噜像打雷？还是他其实是个女装大佬？”
想到这里，他自己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心虚地看了看周围。两个仆妇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显然对他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充满好奇。
“咳咳，”陆明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指着王朴的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们看，相爷面部的青紫之气，似乎比之前……呃，凝聚了一些？此乃毒素正在被逼出体表，凝聚成团的征兆！是好现象！”
仆妇们瞪大了眼睛，努力想看出那“凝聚的毒气”，最终只能茫然地点点头——医正说得对！
陆明心里暗笑：很好，保持住这种“虽然我听不懂但觉得很厉害”的状态就行。
为了进一步提神，他决定给王朴来个“全身物理检查升级版”。他让仆妇帮忙，轻轻掀开王朴的被子，检查他的四肢。
下肢有些轻微水肿，按压有凹陷，这是循环不好和可能肾功能受损的表现。腹部依然柔软，没有明显的肌紧张和反跳痛，说明暂时没有并发腹膜炎等急腹症。
当他检查到王朴的双手时，忽然目光一凝。
王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颜色似乎比其它手指更青紫一些，而且指甲根部隐约能看到几道极其细微的、横向的白色条纹？
“米氏线？”陆明脑中闪过一个名词。慢性砷中毒有时会在指甲上出现白色的横线，称为米氏线。但王朴这是急性中毒啊？难道他之前就长期小剂量接触过砷剂？这次是被人加大了剂量？
这个发现让陆明的心猛地一沉。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下毒事件就更复杂了，可能是长期投毒叠加急性发作！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王朴的手，将其塞回被子里。这个发现暂时不能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记录：丑时二刻，发现疑似慢性中毒体征，待查。”他在小本本上悄悄记下一笔。
这个小插曲让陆明的睡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处阴谋漩涡中的寒意。他感觉自己就像在玩一个高难度的解谜游戏，不仅要救活Npc，还要找出隐藏的凶手，而且这游戏还是沉浸式的，输了就真挂了。
后半夜，陆明更加警惕，不仅关注王朴的病情，也开始留意房间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梆声，仆妇因困倦而轻微的哈欠声，甚至火盆里炭块爆开的“噼啪”声，都能让他心头一跳。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两个看起来憨厚可靠的仆妇，会不会其中一个就是内应？会不会趁他不注意，给王朴的嘴唇上抹点“加料”的东西？
于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突然点名：
“张大娘！”
“在！”
“李婶！”
“老婆子在！”
看到她们反应迅速，眼神清明（主要是被陆明时不时冒出的“惊人之语”吓的），陆明才稍稍安心。
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体生理上最疲惫、最容易出状况的“魔鬼时间”。
果然，王朴的情况开始出现波动。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浅促，有时候甚至会停顿两三秒，然后才猛地抽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挣扎出水面。脉搏也变得时快时慢，更加紊乱。
“不好！呼吸抑制！”陆明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砷中毒影响呼吸中枢的严重表现！
他立刻采取行动，让仆妇将王朴的头颈部稍稍垫高，保持气道通畅。同时，他再次拿出“神仙醉”，用布帛蘸了，用力擦拭王朴的人中、太阳穴等部位，试图通过强烈的刺激唤醒他的神经。
“相爷！坚持住！天快亮了！”陆明一边擦拭，一边在王朴耳边低吼，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你可是王朴！是辅佐陛下开创盛世的能臣！怎么能倒在这种宵小手段之下！你的《平边策》还没实现呢！你的强国梦还没完成呢！你给我醒过来！”
他不知道这种“精神鼓励法”有没有用，但这已经是他除了物理手段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也许是他的呼喊起了作用，也许是“神仙醉”的刺激足够强烈，王朴那停顿的呼吸竟然真的慢慢恢复了一点规律，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不再出现长时间暂停了。
陆明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瘫坐在胡凳上，看着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第一次感觉时间是如此漫长而具体。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记录下这次险情，并在后面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
寅时三刻，就在陆明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到达极限，准备去叫醒王夫人和钱管事来换班时，一直毫无动静的王朴，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微弱的、带着浓重腥臊气味的液体，缓缓从他身下渗出……
“排尿了！！”
陆明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守了一夜，等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虽然量很少，颜色估计也很深（被毒素和血红蛋白污染），但这意味着王朴的肾脏还没有完全罢工！还有排泄毒素的能力！
这是自抢救开始以来，最最明确、最最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快！记录！寅时三刻，相爷首次排尿，量约……呃，目测30毫升左右！”陆明兴奋地对着小本本喊道，也顾不上什么毫升单位古人听不懂了。
两个仆妇虽然不明白“毫升”是什么，但看到陆明如此激动，也知道是天大的好事，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陆明仔细检查了尿液渗出的情况，确认不是失禁，而是确实有了一次排尿过程。他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布帛吸走尿液，避免刺激皮肤。
“利尿剂起效了！吸附和解毒也在发挥作用！老王，有戏啊！”陆明看着王朴，感觉他那张青紫的脸似乎都顺眼了不少。
然而，他并没有被这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排尿只是一个开始，远未到可以放松警惕的时候。毒素对全身器官，尤其是心脏、神经和肾脏的损害可能还在持续。而且，这次排尿量太少，远远不够。
他重新坐回胡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记录：首次排尿后，需密切观察后续排尿情况，以及生命体征变化。警惕反跳性恶化。”
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如墨。
但陆明知道，黎明，就快要到了。
而黎明前的这一刻，往往也是最寒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