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洪抢险的硝烟散去，大王水库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白术和当归的本职工作之一是协助维护库区的机械设备。
苏联援助的那几台大马力柴油发电机组，是水库的心脏，为抽水、照明、闸门控制提供动力，半点马虎不得。
维修队的张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技术过硬，脾气也倔，是厂里公认的“苏联通”，对这些铁疙瘩的脾性摸得门儿清。
他带着几个徒弟，整天围着这些铁疙瘩转，叮叮当当，油污满身。
起初，白术和当归对机械完全是门外汉，只能打打下手，递个扳手、擦擦油污、清理下拆下来的零件。
张工看着白术那模糊的眼神和当归略显年轻的脸，心里直摇头，觉得这俩志愿军英雄是好样的，但摆弄机器？
怕是连螺丝的“公母”（螺纹的正反）都分不清！所以对他们也多是呼来喝去，很少讲解。
“小白术，把那把24号的‘梅花’（梅花扳手）递我！”
“当归，去库房领两桶‘黄油’（润滑脂），要钙基的，别拿错了！”
白术和当归毫无怨言，手脚麻利地完成。但他们的心思，远不止于打杂。
白术眼睛看不清，耳朵却格外灵光。
他很快发现，每台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甚至同一台机器在不同状态下，声音也有细微差别。
那均匀有力的“突突”声是健康的，而夹杂着“嘶嘶”、“咔哒”或者节奏不稳的声音，往往预示着问题。
他开始下意识地凑近运转中的机器，侧耳倾听，眉头微蹙，像是在给一个沉默的病人听诊。
“张师傅，这‘突突突’的声音，听着好像有点……发闷？像人咳嗽前嗓子眼里有痰堵着似的？”
一次例行巡检，白术指着其中一台正在运行的柴油机，尝试着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描述道。
张工正叼着烟卷，猫着腰检查油压表，闻言头也没抬，不耐烦地挥挥手：“老毛子的机器，动静大点正常！跟人咳嗽啥关系？别瞎操心！”
他徒弟小刘也笑道：“白术同志，您还是研究您的针吧，这铁疙瘩的脾气您可摸不准！它又不扎银针。”
白术没再争辩，只是默默记下了那声音的细微差别和他自己的感觉。
这次碰壁没有让两人气馁。他们意识到，光靠“听”和感觉不够，必须掌握基础知识。
当归毕竟穿越而来，也想成全父亲的兴趣，主动找张工借阅那几本厚厚的、印着俄文和中文对照的柴油机说明书和图册。
这些资料平时都锁在张工的抽屉里，宝贝得很。
“张师傅，这说明书……能借我们看看不？想多学点，以后也能给您搭把手，省得老递错扳手。”当归态度诚恳。
张工瞥了他们一眼，有些意外，哼了一声：“看得懂吗？全是洋码子和弯弯绕的图。”
话虽这么说，还是把一本最基础的《Дn3eльhыn двnгaтeль 原理与维护》（柴油机原理与维护）丢给了他们，“拿去吧，别弄脏弄丢了！这可是苏联专家留下的！”
如获至宝！晚上收工后，简陋的宿舍里，油灯如豆。
当归就着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晦涩的说明书，遇到不懂的俄文术语或复杂的机械原理图，就记下来。
白术虽然看不清小字，但让当归把结构图、油路图、电路图的大致轮廓和关键部件名称念给他听，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想象。
遇到实在搞不懂的地方，第二天就厚着脸皮去问张工。
“张师傅，这‘喷油嘴’是干啥的？图上看像个针阀，跟我们的针灸针有啥相通的地方不？”白术的问题常常让张工啼笑皆非，但也勾起了他的谈兴。
“嘿！你还别说，”张工有时来了兴致，会放下手里的活，拿起一个拆下来的喷油嘴比划。
“这东西精贵着呢！就像人的喉咙眼，油从这里喷出去，要雾化得好，才能烧得透！雾化不好，就跟人吃饭噎着一样，机器就‘咳嗽’没劲儿！跟针？嗯……讲究个精细、通畅，倒也有点像！”
不知不觉间，张工开始用更形象、更接地气的方式讲解，白术和当归的理解也飞快提升。
光看图纸和听讲还不够。张工拆修机器时，两人就紧紧跟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
起初只是递工具、清理场地。
慢慢地，张工看他们认真，也敢让他们做些简单的活计：清洗拆下来的小零件，按照顺序摆放好；给轴承涂抹黄油；拧一些要求不高的螺栓。
白术尤其特别。他视力受限，无法像当归那样看清每一个螺丝的细节，但他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感知”方式。
每当张工拆解或组装一个部件，他都会请求：“张师傅，我能摸摸吗？”
得到允许后，他会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敏感的手，仔细地抚摸零件的形状、棱角、孔洞、螺纹的走向，感受它们的配合关系。
冰冷的金属、光滑的轴承、油腻的齿轮、橡胶管道的弹性……触感信息在他脑海中构建出立体的机械结构图。
一次，张工在组装一个复杂的齿轮箱，有个小垫片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白术在旁边默默摸了半天拆下来的零件，忽然开口：“张师傅，您试试把这个带凹槽的小铜片，垫在第三根轴的这个凸起下面？我刚才摸那根轴上有个磨损的小印子，估计原来就垫那儿，起密封和减震的，跟咱们人关节里的‘软骨’作用差不多？”
张工半信半疑地试了试，果然严丝合缝！
他惊讶地看了白术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
半年的时光在机油味和金属碰撞声中流过。
白术和当归像两块海绵，疯狂吸收着关于柴油机的知识。
他们熟悉了每一颗重要螺丝的位置，记住了油路、气路、电路的走向，理解了压缩、燃烧、做功、排气的循环过程。
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中医的思维潜移默化地融入其中——
整体观：机器是一个整体，一个地方“生病”（故障），往往会在其他地方表现出“症状”（异响、震动、发热），如同人体脏腑相互影响。
辨证论治：同样的“症状”（如功率不足），可能由不同“病因”（油路不畅、气门漏气、点火不正时）引起，需要找准“病根”，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疏通调和：“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油路堵塞、气路不畅、电路接触不良，都如同经络淤堵，需要“疏通”（清洗、调整、紧固）；各部件配合失调，如同阴阳失衡，需要“调和”（校准间隙、调整参数）。
君臣佐使：在维修方案上，也要分主次。核心部件是“君”（如曲轴、缸体），关键配件是“臣”（如轴承、活塞），密封件、紧固件是“佐使”，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他们对机器的了解，已经从当初的“一知半解”，达到了“了如指掌”的程度。
虽然实际操作经验可能还不如张工的老徒弟，但在理解机器的“生理病理”上，尤其是通过异常声音和振动判断隐性故障方面，已经有了自己独特的、融合了中医思维的视角。
转眼即将年底，接通知水利部下来检查工作，白术和当归照例提前进行巡查。
“张师傅，这儿有‘嗡嗡嗡’的发闷声，听着好像血瘀了…”
首徒小刘还是一如既往在旁笑道：“白术同志，您还是研究您的银针吧，这铁疙瘩没中风呢。”
张工闻言忙抬头：“听出动静了？我也正担心着功率输出问题。小刘再仔细检查下油压！”
“好的！”小刘脸上掠过一丝不满。
几天后，那台被白术说声音“发闷”的柴油机果然出了问题——功率输出不稳，带动抽水机时转速忽高忽低。
张工带着徒弟们拆装了个七荤八素，火花塞、油路、气门间隙查了个遍，折腾了大半天，满手油污，汗流浃背，硬是没找到症结所在。
“奇了怪了！该查的都查了，咋就找不出毛病呢？”张工拧着眉头，满是疑惑，一筹莫展。
这时，水利部下来视察工作的李司长一行，正好来到机房。
看到这乱糟糟的场景和停转的机器，李司长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关键时候掉链子？这机组关系到防汛预警系统的供电！”
张工脸涨得通红，连忙解释：“司长，这机器……它闹脾气，查不出毛病啊！估摸着……得返厂了！苏联原厂才能修！”
“返厂？”李司长声音拔高了，“一来一回得多久？汛期不等人！”陪同的方总工和水库领导脸色都很难看。
现场气氛瞬间凝固。张工和他的徒弟们低着头，实在没辙，折腾了一夜，此时大气也不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方总工，张工，要不……让我试试？”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白术！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那台拆了一半的柴油机旁，一只手正轻轻地搭在冰冷的铸铁机身上。
“你？”张工猛地转头，眼中是惊愕和一丝希望，“白术同志，这虽是你听出的病症！可你有啥方法解决吗？”
李司长也疑惑地看向方总工。方总工想起泄洪抢险时那神奇的银针，一咬牙：“让他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得到许可，白术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将整个手掌，连同小臂，都稳稳地贴在了柴油机粗大的机体上。
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但他仿佛不是在触摸机器，而是在感受一个沉睡巨人的脉搏。
“当归，帮我记录。”白术低声吩咐。
机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窗外隐隐的风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奇异的一幕：一个“土郎中”，闭着眼，像老中医号脉一样，用手“把”着一台苏联柴油机的“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白术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他的手指在机体表面几个关键位置——对应缸体、轴承座、齿轮箱外壳，缓缓移动、按压，感受着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振动频率和传导差异。
耳朵则捕捉着机器内部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回声。
“肝郁气滞，气血不畅……”白术口中喃喃自语，用的是中医术语，“此处‘弦紧’（指振动频率高而急促，有金属刮擦感），似有金戈相搏之象，主‘气滞血瘀’（指运动受阻、润滑不良……嗯？）这里‘濡滑’不足（指振动传导沉闷粘滞），如湿浊阻滞经脉（油路不畅？）……”
张工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可徒弟们觉得这简直是胡闹！
小刘一众更是忍不住想笑，被张工狠狠瞪了一眼。
李司长和一众领导也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怀疑。
突然，白术的手指停在曲轴箱侧后方的一个位置，猛地睁开眼，虽然视线模糊，却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锐利！
“找到了！病在‘少阳’与‘厥阴’之交！此处有‘结滞’！”他指着那个位置，对方总工和张工说，“这里！轴承座与齿轮箱连接处！内部轴承可能磨损或润滑严重不良，导致传动不同心，引发整机震动失衡！连带影响了供油系统的稳定！”
“什么，轴承座？”张工一愣，看向徒弟们。
小刘当即反驳，“不可能！轴承我刚检查过！旋转正常，也测量过，间隙也正常！”
“张工，”白术的语气异常肯定，“‘脉象’显示，此处的‘气’（振动能量）传导不畅，有‘涩滞’之感（高频杂音伴随沉闷传导），如同血脉瘀阻！‘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机器也一样！拆开此处，必有阻滞！”
看着白术笃定的神情，又看看李司长严厉的目光，张工一咬牙：“拆！”
徒弟们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拆解白术指出的连接部位。
当沉重的齿轮箱外壳被吊开，拆解出里面的轴承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组滚珠轴承的内圈，赫然布满了细密的麻点和一处剥落的凹坑，磨损了一颗珠子！润滑油脂稍微干涸发黑，夹杂着金属磨屑，像一小团污秽的淤泥，死死糊在轴承轨道上！这正是导致传动不稳、震动异常的罪魁祸首！
“我的爷爷的……”张工拿着那报废的轴承，手都在抖，满脸的难以置信，“这……这藏在里面，不拆开根本看不到啊！白术同志……你……你这手‘把脉’，神了！”
刚才还充满质疑和嘲弄的目光，瞬间变成了震惊和佩服！小刘更是目瞪口呆，看着白术的眼神如同看神仙下凡！
“快！换新轴承！清洗油路！”张工激动地指挥着徒弟，转头对白术竖起大拇指，“白术同志！服了！真服了！您这耳朵和手，比我们那听诊器还灵！”
李司长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走到白术面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好！好一个‘听声辨症’！好一个‘机器把脉’！秦白术同志，你这是把咱们老祖宗的智慧，用到了新中国的建设尖刀上啊！了不起！”
方总工更是感慨万千：“实践出真知！老张，这下信了吧？毛主席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白术同志用中医的道理琢磨机器，琢磨通了！这就是活学活用！”
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新轴承很快换上，油路清洗干净。
柴油机重新启动，运转声变得平稳有力，再无之前的“闷响”和“发颤”！那雄浑的“突突”声，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如同最美妙的乐章！
白术摸着重新焕发生机的冰冷机身，感受着那平稳有力的“脉搏”，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万物运行，皆有“脉象”！
人体经络气血如同精密的传动系统，脏腑协调如同齿轮啮合。
这维修机器的“君臣佐使”，与中医配伍的“君臣佐使”，竟在至理上如此相通！
银针能疏通人体淤塞，扳手也能疏通机器的阻滞。
大道至简，万法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