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江大桥的抢修在雨歇后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高空平衡的问题在针灸的辅助下得到了显着改善。
然而，一个新的、更隐蔽的威胁，像夜幕一样悄然笼罩了桂湘铁路沿线各个工地——夜盲症。
起初只是零星报告：某个战士夜里巡道，明明看着前面是路，一脚却踩进了排水沟；某个工人晚上收工回工棚，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了个大跟头。
大家都以为是天黑路滑，或是白天太累眼花了，没太在意。
直到那个血淋淋的夜晚。
在负责夜间清理爆破后碎石的小分队里，一个叫张铁生的东北老兵，人高马大，干活一向是“拼命三郎”。
连续几晚在昏暗的马灯和月光下高强度作业，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对劲，一到晚上，看东西就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凑到灯前才能勉强看清巴掌大的地方。
他没敢声张，怕被当成“娇气”，耽误抢进度。
那一晚，月色昏暗，工地上只有几盏马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张铁生正抡圆了十字镐，奋力刨着一块卡在铁轨基座旁的大石头。
汗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
就在他再次高高举起镐头，准备落下时，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个世界的光瞬间被抽走了。
他凭着感觉和惯性，朝着记忆中石头的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了夜空，盖过了机器的轰鸣。
镐尖没有落在石头上，而是深深嵌入了蹲在他前面、正低头清理碎石的战友王二小的屁股里！
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惊呼声、咒骂声、痛苦的哀嚎声混作一团。
马灯迅速聚拢过来，照见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王二小趴在地上，屁股上赫然插着一把十字镐的镐尖，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碎石和泥土。
张铁生则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浑身筛糠似的抖。
“卫生员！快叫卫生员！”工长声嘶力竭地吼着。
白术和当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现场。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王二小已经痛得几乎昏厥过去，豆大的汗珠混着泥土从脸上滚落。
“按住他！千万别动！”白术一眼就看出镐尖扎得很深，位置凶险，可能伤及坐骨神经甚至直肠，贸然拔出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他迅速检查伤口，同时吼道：“当归！快！大蓟、小蓟、旱莲草！大量捣烂！还有三七粉！白药！快！”他立刻想起了鹰愁涧岩壁上的止血方。
当归应了一声，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他们的临时药棚。
他动作快得惊人，抓起药锄就在工棚附近潮湿的角落寻找，大蓟、小蓟、旱莲草这些止血良药在南方野外并不难寻。
他一边疯狂地捣药，一边对帮忙的战士吼：“再去个人！找童便！快！没有就兑浓盐水！要快！”
岩壁上的“护心脉”之法此刻也成了救命稻草。
这边，白术已经用随身携带的银针，飞快地刺入王二小的人中、内关、合谷等穴位，强行吊住他的神志，缓解剧痛带来的休克。
他撕开自己的衣服，紧紧压住伤口周围试图减缓出血，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当归捧着捣成深绿色泥浆的药草冲了回来，浓烈的青草气混合着血腥味。
他和白术配合，小心翼翼地将厚厚一层药泥紧紧敷压在镐柄周围的创口上。
药泥接触到温热的血液，颜色瞬间变得更深。
同时，浓盐水也被灌入王二小口中。
“当归，你稳住这里！我去找担架，必须立刻送战地医院！”白术看着药泥暂时减缓了出血，但王二小的脸色依旧惨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必须进行专业的外科手术。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血渍，转身就冲进了夜色里组织人手。
混乱中，张铁生“噗通”一声跪倒在王二小身边，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二小！二小！我对不住你啊！我……我他娘的瞎了啊！晚上啥也看不见啊！我不是有意的啊！”
他的哭嚎充满了绝望和自责，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夜间作业工人的心上。
夜盲症！ 这个被忽视的“小毛病”，此刻显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差点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后半夜，王二小被紧急送往后方医院，生死未卜。
工棚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自责的张铁生被暂时看管起来，他蜷缩在角落，双眼空洞，仿佛失了魂。
其他工人，尤其是需要夜间作业的，人人自危，窃窃私语，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
“这黑灯瞎火的活儿，以后谁还敢干啊？”
“就是，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铁生那眼睛，白天好好的，咋一到晚上就跟瞎子似的了？”
工长急得嘴角起泡，连夜把白术和当归叫到指挥部的小帐篷里。
昏暗的煤油灯下，工长的脸显得异常憔悴：“秦大夫，你们是文化人，懂医术，快想想办法！这夜盲症不解决，夜间作业就得全停！可工期不等人啊！前线等着物资呢！”
白术眉头紧锁，翻看着手里一本破旧的《本草备要》，沉声道：“工长，这夜盲症，中医叫‘雀目’或‘鸡盲眼’。古书有载，多因肝血不足，不能上荣于目，尤其是缺乏……嗯，缺乏某种‘精微之物’。”
当归接口，语气肯定：“是缺乏‘维生素A’！这在西医里已经明确了。动物肝脏，尤其是鸡肝、羊肝，还有鱼肝油，富含此物，是治疗夜盲的良药！古方‘决明鸡肝散’，用的就是鸡肝和清肝明目的决明子，正是对症下药！”
工长眼睛一亮：“鸡肝？这玩意儿好办！咱工地食堂隔三差五也能弄到点！鱼肝油……那玩意儿金贵，不好搞。秦大夫，您说的‘决明鸡肝散’，具体怎么做？管用吗？”
“管用！”白术合上书，“《本草纲目》里就有记载，‘治雀目：鸡肝一具，决明子三钱（炒研），掺入肝内，扎定，加淘米水煮熟，连汤服食’。方子简单，效果确切。但如今条件艰苦，鸡肝难得大批量供应，我们得想法子改良，提高效力，也要让更多人吃上。”
当归立刻补充：“对！哥，咱们可以加大决明子的比例，再配伍些滋补肝血、明目的药，比如枸杞子、桑葚、女贞子。虽然这些药现在也紧俏，但比鸡肝容易找些。把药研成极细的粉末，少量掺入鸡肝粉中，或者直接用药粉熬汤，让工人当茶饮。这样，有限的鸡肝能发挥最大效用，药汤也能惠及更多人！”
“好！就这么办！”工长一拍桌子，“我这就去安排！让后勤的同志想尽一切办法，多搞鸡肝！药材的事，拜托两位大夫了！”
接下来的几天，工地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煮鸡肝的荤腥气混合着决明子、枸杞等药材的清苦味。
白术和当归亲自盯着食堂熬制改良版的“决明鸡肝散”药汤。
当归更是把有限的鸡肝反复蒸熟、焙干、研成极细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按比例掺入药粉中，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份资源。
“张铁生，喝药！”当归端着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汤，走到依旧萎靡的张铁生面前，语气不容置疑，“想赎罪，先把眼睛治好！二小还在医院等着呢，你想瞎着眼去见他？”
张铁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了点光，他接过碗，看也不看那难闻的药汤，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像灌凉水一样一口气喝干，嘴角流下的药汁也懒得擦，哑着嗓子说：“秦大夫，只要能好，再苦十倍的药我也喝！”
当归又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掺了鸡肝粉的药散，每天早晚各一包，用米汤送服。记住，按时吃！”
奇迹，在坚持中悄然发生。
几天后，张铁生惊喜地发现，黄昏时分，他眼前那层厚厚的“毛玻璃”似乎变薄了！
能模糊看到人影的轮廓了！
又过了几天，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竟然能看清几步外工友的脸了！
“看见了！我看见了！”张铁生像个孩子一样在工地上激动地大喊大叫，泪流满面。
他的变化，就是最好的活广告。
夜盲的工人们纷纷主动来领药汤和药散。
夜间工地上，再也没有出现因看不清而导致的意外。
工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就在夜盲症风波渐平之时，工长又找到了当归和白术，这次是为了另一件事——新建的小车站旁边，有个临时存放重要铁道设计图纸和工程档案的库房。
负责管理的老文书愁眉苦脸地找到工长：“工长，不行啊！这南方的鬼天气，又潮又热，图纸档案都快被蠹虫啃成筛子了！还有一股子霉味！这可都是宝贝疙瘩，不能毁了啊！”
工长也头疼：“生石灰？硫磺熏？动静太大，味儿也冲，怕把图纸也熏坏了。”
当归正在整理晒干的决明子，闻言抬起头，微微一笑：“工长，文书老哥，别急。这纸里的虫子，跟人身上的病一样，都得‘驱邪扶正’。虫子喜阴湿，怕干燥，怕芳香辛辣之气。咱们用中药熏蒸，温和又有效。”
他放下簸箕，走到库房门口看了看。
里面堆满了木箱和架子，空气确实潮湿闷热。
“取苍术、艾叶、黄柏，按三比二比一的比例，打成粗粉。再找几个旧铁盆，里面铺一层烧红的木炭，把药粉薄薄地撒在炭火上，慢慢熏烤。苍术燥湿健脾，艾叶温经杀虫，黄柏清热燥湿。这三味药烟一起，既能驱虫防蛀，又能除湿防霉，气味也不至于太冲人，还能避秽。”
老文书将信将疑：“这……这能行？就这几味草药？”
白术肯定地点点头：“老哥，放心。古人藏书护书，常用此法。这叫‘书香不怕蠹虫咬’，靠的就是这药香。”他帮着当归把药粉配好。
很快，几个烧着暗红炭火的铁盆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档案库的不同角落。
当归将混合好的药粉均匀地撒在炭火上。
嗤啦一声轻响，一股浓白而带着奇特清苦芳香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起。
这烟雾不似硫磺那般刺鼻呛人，反而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迅速在库房内弥漫开来。
烟雾所到之处，隐约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仿佛有看不见的小东西在挣扎。
老文书凑近一个书架，仔细看着原本有些霉点和虫眼的图纸边缘，惊喜地发现，一些细小的蠹虫尸体正从纸张缝隙里掉落出来。
“嘿！神了！真管用！这药烟真灵！”他激动地拍着大腿。
当归站在库房门口，看着里面缭绕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白色烟雾，又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铁路工地，以及远处食堂里飘来的、为夜班工人准备的改良版“决明鸡肝散”的药汤香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药香、钢铁气息和泥土味道的空气，对身边的白术低声说：
“哥，你看，治眼睛的方子，治的是夜里摸黑的恐惧；熏档案的烟，驱的是啃噬历史的蛀虫。这‘决明鸡肝散’，不光是补肝血的药，也是安人心的定心丸。这熏库房的烟，护的不只是几张纸，是咱们一路走来的脚印和心血。”
白术看着库房里渐渐沉淀下来的药烟，目光悠远：“是啊，当归。治得了身上的病，稳得住悬空的心，护得住来时的路，咱们这‘赤脚’踩出来的道儿，才算真正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