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似乎还在耳膜里震荡，泥土和硝烟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死死地黏在喉咙深处。陆小龙半靠在潮湿冰冷的岩壁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垂着，简单包扎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将脏污的绷带染成更深的暗红色。
密道入口被扎图用最后剩下的炸药彻底炸塌，轰隆的闷响和弥漫的烟尘隔绝了背后的追兵，也隔绝了……军校。那个他待了数百个日夜，流过汗、洒过血，从地狱周熬到毕业演习的地方，此刻已是一片火海地狱。
黑暗中，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受伤者无法抑制的呻吟。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汗臭、血污和恐惧的味道。陆小龙摸索着，凑到昏迷的岩坎教官身边，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颈侧。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搏动传来，让他几乎停止的心脏才重新艰难地跳动起来。
“教官……还活着。”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围在身边的几个幸存学员闻言，死寂的眼神里才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岩迈，那个掸邦壮汉，左边脸颊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此刻正用一块脏布死死捂着，闷声问道：“龙哥，外面……没动静了？”
陆小龙侧耳倾听。爆炸声、枪声，似乎真的停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扎图……”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阿朗，“扎图他没进来……我看着他……看着他在洞口……”
陆小龙闭上眼，扎图那张总是带着点疯狂笑意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爆破狂人，最后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为他们争取了这宝贵的逃生机会。“他会没事的。”陆小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那家伙……命硬得很。”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别人，不如说是安慰自己。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留下来断后，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又一个并肩作战的兄弟，可能就这么没了。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压抑得他几乎要呕吐。
“清点人数。”陆小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命令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还活着，岩坎教官还活着，身边还有这些人，他就必须带着他们活下去。
黑暗中响起细微的挪动和报数声。
“报告……连我在内，还能动的，十一个。”
“重伤……三个，包括教官。”
“轻伤……基本都带伤。”
不足二十人。从被突袭时仓促组织起的上百抵抗者，到杀出重围汇合岩坎教官时的三四十人，再到此刻，只剩下这寥寥十余人，而且个个带伤，弹尽粮绝。军校……完了。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和教官，此刻大多已倒在血泊之中。陆小龙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那灭顶般的绝望和仇恨。
独眼龙吴登！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检查装备，还有多少弹药？食物和水？”陆小龙继续下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一番摸索，结果令人绝望。子弹几乎打光，手榴弹一颗不剩，食物只有几个人身上带着的一点压扁的干粮块，水壶也大多是空的。
“这条密道……通向哪里？”岩迈捂着脸上的伤，瓮声瓮气地问。
陆小龙努力回忆，当初发现这条被杂草藤蔓掩盖的废弃通道时，岩坎教官似乎随口提过一句，说这是早年山民采药的小道，早已废弃多年，出口在一片人迹罕至的陡峭山林背后，远离主要路径。
“不清楚具体位置，但应该很偏僻。大家节省体力，轮流抬着重伤的兄弟，我们往前走。”陆小龙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赶紧扶住岩壁才没摔倒。失血和过度消耗让他的体力也到了极限。
“龙哥，你的伤……”阿朗担忧地凑过来。
“死不了。”陆小龙推开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我打头，岩迈，你断后。注意警戒，虽然追兵暂时进不来，但谁也不知道这鬼通道里有没有别的东西。”
黑暗，漫长的黑暗。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时而需要弯腰爬行，时而又要涉过冰冷刺骨的积水。伤员痛苦的呻吟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更加重了压抑的气氛。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陆小龙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军校被袭，损失惨重，这绝对是SNLA成立以来罕见的惨败。敌人是如何精准摸到位置的？内部一定有奸细！会是谁？是哪个被收买的学员？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波岩司令知道了吗？总部会作何反应？吴登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一个个问题像乱麻一样缠绕着他。但他知道，现在想这些毫无意义。首要任务是活下去，带着这些种子活下去！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似乎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空气也似乎流通了一些。
“有光！快到出口了！”队伍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绝望的气氛被这希望的光芒驱散了些许。
“保持安静！”陆小龙低喝道，警惕地握紧了手中仅剩一颗子弹的手枪，“我先去看看。”
他示意其他人原地隐蔽，自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朝着光亮处摸去。通道尽头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封住，光亮正是从缝隙中透入。陆小龙拨开藤蔓，一股清新却冰冷的山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外面已是拂晓时分，天色灰蒙蒙的，下着冰冷的细雨。出口位于一处陡峭的山坡上，下方是雾气弥漫的深邃山谷，周围是茂密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地形果然极其隐蔽。
他仔细倾听并观察了许久，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迹或危险，才返回通道内。
“安全。出口很隐蔽，外面是深山老林。我们出来了。”
听到这话，幸存者们几乎要虚脱倒地，那是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庆幸。
众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钻出密道，重新呼吸到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自由空气，尽管这自由伴随着无尽的悲伤和未知的危险。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也让浑浑噩噩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陆小龙安排两个伤势较轻的队员在出口附近高处警戒，其他人则寻找一处稍微能避雨的岩石凹陷处暂时休息，处理伤口，分配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和清水。
岩坎教官被小心地安置在最干燥的地方，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吓人。陆小龙把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小心地滴入他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队员突然发出了急促的鸟叫声信号——有情况！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能动的立刻抓起了身边的武器（尽管大多只是砍刀或刺刀），躲到岩石后。陆小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敌人绕路追来了？还是这深山里有什么别的危险？
他示意大家噤声，自己悄悄爬到警戒位置，顺着队员指的方向望去。
透过雨幕和茂密的树林，可以看到远处山谷的另一侧，蜿蜒的山路上，出现了长长的队伍！不是小股部队，是至少营级规模的人马，穿着SNLA的军服，正快速朝着原先军校的方向前进！
是援军！司令部的援军终于到了！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陆小龙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混合着巨大委屈、愤怒和悲凉的哽咽冲口而出。他看着那支队伍，像一条灰色的长蛇，在群山间移动，他们现在去，只能看到一片废墟和尸体。
几乎是同时，从军校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爆豆般的枪声！虽然距离很远，但在清晨寂静的山谷中依然清晰可辨。
是援军先头部队和尚未完全撤离的敌军交上火了！
“是我们的人！”岩迈激动地低吼，脸上的伤口因为激动又渗出血来。
其他幸存者也露出了振奋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亲人。
只有陆小龙，眼神冰冷地看着那边。交火声并不激烈，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就迅速稀疏、平息下去。
很显然，偷袭得手的吴登部队，在发现SNLA大股援军抵达后，根本不做纠缠，立刻利用熟悉的地形迅速脱离了接触，撤退了。他们完成了摧毁军校的目标，没必要留下来和援军硬拼。
枪声停了，山谷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点敲打树叶的沙沙声。
援军到了，战斗结束了。敌人跑了，军校……没了。
陆小龙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年轻却已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望着远方那一片曾经承载着他希望和仇恨、痛苦与成长的土地，如今只剩下硝烟和死亡。
他活下来了，带着教官和十几个兄弟活下来了。但这活下来的代价，是如此惨重。
“我们走。”陆小龙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幸存者，“离开这里，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这笔血债，我们迟早要讨回来！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像淬火的寒铁，冰冷而坚硬。幸存的学员们看着他们的领袖，看着他那即使在绝境中也未曾熄灭的复仇火焰，心中的悲愤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方向。
希望破灭了，但仇恨的种子，已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更深地扎根。
援军的到来，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加残酷、更加漫长的斗争的开始。陆小龙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与复仇和战争绑定，再无回头之路。他搀扶起依旧昏迷的岩坎，带着这支伤痕累累、人数寥寥却意志如钢的小队，步履蹒跚却坚定地，消失在茫茫雨林深处。
山谷另一边，援军的大部队终于抵达了仍在冒烟的军校废墟。眼前的惨状让所有士兵都沉默了。带队的指挥官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烧焦的树干上。
“找！看看还有没有活口！还有，立刻向司令部报告……军校，遇袭……损失……极其惨重。”
而制造了这场惨案的敌人，早已借着晨雾和雨林的掩护，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冲天的怨气。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世间的血腥，却只是让那血色，晕染得更深、更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