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边缘，夕阳将山峦的轮廓染成一道暗金色的锯齿，仿佛一头蛰伏巨兽的脊背。白日的喧嚣与燥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丛林夜间生灵初醒的窸窣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陆小龙独自站在一处僻静的了望点上，目光投向远方被暮色吞噬的山谷，那里是吴登势力盘踞的方向。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针对巡逻路线的调整会议，语气果决，不容置疑。队员们，包括岩迈和扎图，都严格执行了他的命令，无人提出异议。那种掌控力带来的微妙快感，如同罂粟般令人沉醉。悬赏的风波似乎正在平息，转化为一种畸形的威望和凝聚力。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士兵看他时，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敬畏，还多了一丝对“移动金库”的狂热好奇，以及一种近乎迷信的、认为跟随他能得到某种庇护或机遇的复杂情绪。
“小龙。”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寂静。
陆小龙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整个营地，会这样称呼他的，只有一个人。
岩坎教官缓步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远方。他没有穿正式的军装，只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作战服，身上还带着训练场上的尘土和汗味。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声掠过耳际。
“今天的边境侦察报告我看过了，”岩坎率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们处理得很干净。那两个想摸过来的‘野狗’，死得没什么痛苦。”
他说的是下午“猎鹰”排例行巡逻时，发现并无声清除的两名试图渗透的敌方侦察兵（或者更可能是闻赏而来的亡命徒）。陆小龙的处理方式是直接击毙，没有留活口审讯，尸体处理得也很隐蔽。
“节省时间，减少麻烦。”陆小龙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现在对我们起心思的，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杀了最省事。”
岩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陆小龙的侧脸上。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年轻人愈发硬朗的线条，那双眼睛里曾经燃烧的悲愤和野性，如今似乎沉淀为一种更冷、更硬的东西，像经过淬火的刀锋，寒光内敛，却更显致命。
“干净利落，是你的风格。”岩坎点了点头，先是肯定，随即话锋微转，“但有时候，活口或许能提供更多信息。哪怕只是最底层的鬣狗，也能从他们啃食的残渣里，判断出狮群的动向。”
陆小龙微微蹙眉：“情报网有情报网的渠道。前线清除威胁，效率第一。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成功和赞誉正在无形中滋养着他的自信，甚至是一点点刚愎。
岩坎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转而问道：“听说后勤处的老帕索今天主动给你批了双份的药品和电池？”
“嗯。”陆小龙哼了一声，“他以前可没这么痛快。看来这五百两黄金，不仅能买我的命，还能买来些方便。”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是啊，能买来方便，也能买来祸端。”岩坎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敲响一口沉闷的警钟，“小龙，你最近风头太盛了。吴登的悬赏是一把双刃剑，它让你在底层士兵和中立派眼里变得‘更有价值’，但也让你彻底成了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心。”
他转过身，正对着陆小龙，目光如炬：“你现在看到的，是有些人因为恐惧或利益而暂时的屈服和讨好。但你有没有想过，司令部里那些早就看你不顺眼的人，比如梭温的父亲，他们会怎么想？你这颗脑袋越值钱，他们就越是寝食难安。不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全，而是担心你凭借这股‘势’，爬得太快，爬到他们头顶上去！”
陆小龙眼神闪烁了一下，岩坎的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近日有些膨胀的信心泡沫。他确实或多或少沉浸在掌控力和影响力提升的感觉中，暂时忽略了更高层面的政治暗流。
岩坎继续道：“还有仇恨。我知道，吴登和你之间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这仇恨是你力量的源泉，我从不怀疑这一点。但它也是一副最沉重的枷锁，最容易蒙蔽人双眼的迷雾。”
他抬起手，指向那片暮色苍茫的群山：“你现在想的，是怎么更快、更狠地打击吴登，怎么把他的脑袋挂在你的旗杆上，对吧？这没错。但一个真正的指挥官，不能只盯着一个仇人。你要看清整个棋盘：SNLA内部的人心向背、波岩司令的平衡之道、其他军阀的趁火打劫、甚至缅甸政府军会不会趁机渔利…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发连锁反应。如果你只被仇恨驱动，盲目出击，很可能仇未报，自己就先成了别人棋局里的牺牲品，甚至拖累整个SNLA。”
说到最后，岩坎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名声和仇恨，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下面不仅是岩石，还有暗流和漩涡。一步踏错，可能万劫不复。你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小心，不仅要防着外面的子弹，更要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和脚下的陷阱。”
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陆小龙沉默着，岩坎的话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他想起司令部里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后勤审批时某些官员突然的“通融”，想起士兵们眼中那混合着敬畏、贪婪和算计的复杂神色。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凝重。
“教官，”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我明白了。”
岩坎看着他神情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陆小龙的肩膀，那力量沉甸甸的，充满了嘱托和担忧。
“明白就好。记住，活下去，才能复仇。而要想在这片吃人的丛林里活下去，并且活得足够久，久到能完成你想做的事，光靠勇猛和狠辣是不够的。你需要眼睛，需要耳朵，更需要…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会更小心。”陆小龙郑重承诺道，“也会看得更远。”
“嗯。”岩坎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天快黑了。黑夜里的危险，总是比白天更多。回去吧，加强夜哨。我再去巡视一圈。”
说完，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身影逐渐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
陆小龙独自留在原地，良久未动。岩坎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些许因近期顺遂而升起的燥热，却也让更深的警惕和冷静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望向吴登领地的方向，眼神依旧冰冷充满恨意，但不再只有单纯的杀戮冲动。那目光深处，开始沉淀下更复杂的东西——对权谋的审视、对局势的权衡、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
夜幕彻底降临，丛林被黑暗吞噬。陆小龙转身，走向灯火初亮的营地。他的步伐依旧坚定，但每一步，都多了一份深思熟虑的沉重。他知道，脚下的路，从来都不止是复仇二字那么简单。岩坎的担忧，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提醒着他，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场由悬赏引发的风暴，远未到平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