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西路的文物医院深处,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束中跳舞的声音。白露时节的晨光,透过高窗古老的冰裂纹玻璃,滤成一片温润朦胧的乳白,均匀地洒在修复室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工作台上。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楠木香、陈年纸张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的沉静味道。
方清墨微微弓着腰,额前几缕发丝垂落,被她用小指轻轻勾到耳后。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注在手中那柄横陈于锦缎之上的明代绣春刀上。刀身狭长,线条流畅,曾经的光华被岁月和血锈深深掩埋,只在靠近吞口处,残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崩裂缺口,仿佛猛兽狰狞的獠牙。她左手戴着特制的超薄纳米手套,指尖稳定如磐石,右手则捻着一根细若游丝、几近透明的丝线——那是从秦陵出土的、封存了两千余年的特殊蚕丝,坚韧异常且蕴含微弱的生物活性。她屏住呼吸,如同最精密的绣娘,将丝线的一端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枚特制的微孔针,针尖轻颤,带着蚕丝精准地探入崩裂缺口的底部。
就在丝线即将穿过锈蚀金属的刹那,工作台一角,一个打开的小巧银匣里,静静躺着几粒细如尘埃、闪烁着暗金色泽的碎屑——那是从印度洋“郑和七号”雷达奇迹中解析出的“药王铜人足三里穴拓片”的实体碎片。它们仿佛被方清墨全神贯注的意念所牵引,其中一粒最微小的碎屑,毫无征兆地脱离了同伴,在静止的空气中划过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金轨迹,轻盈地、无声地,坠落在那根即将刺入缺口的秦陵蚕丝线上!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奇异震颤,瞬间从丝线传递到方清墨的指尖,又顺着她的手臂直冲脑海!并非物理上的震动,更像是一种时空被骤然拨动的琴弦之音。眼前的工作台、绣春刀、甚至整个修复室的光线,都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若有实质的青铜色涟漪!
方清墨眼前猛地一花,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离。再定睛时,她已不在故宫。脚下是赤红如火、粗粝滚烫的砂砾大地,无边无际地蔓延至视野尽头血色的地平线。稀薄得令人窒息的大气层外,是比地球上任何夜晚都要清晰、都要浩瀚的星辰大海。一座由暗红色火星岩垒砌而成的古朴寺庙,矗立在这片荒凉而壮美的乌托邦平原中心。寺庙的庭院里,一个高大挺拔、穿着银灰色紧身宇航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弯腰忙碌。他手中捧着的,并非泥土,而是一捧闪烁着奇异青金色光泽的“光尘”。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捧光尘撒入一个浅浅的、同样泛着微光的坑穴中。方清墨的心猛地一跳——那背影,那举手投足间的熟悉感,即使隔着宇航服和遥远的时空,她也瞬间认出——那是她未来的儿子,李天枢!
就在光尘入土的瞬间,那坑穴里,一株纤细柔弱的植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土”而出!它通体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的水晶雕琢,枝干纤细却蕴含着坚韧的生命力。顶端,一片片半透明的、形似莲瓣的叶片次第舒展,每一片叶瓣的边缘都流淌着青金色的光晕,仿佛内部蕴藏着流动的星河。它静静地伫立在火星赤红的背景上,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芒,宛如一尊来自异星的佛前青莲。李天枢直起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侧头,望向方清墨意识所在的方向。隔着时空的迷雾,方清墨仿佛看到了他年轻面庞上,那抹混合了悲悯与坚定的、属于佛门弟子的宁静微笑。
这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尚未平息,一股更为强烈的、源自她身体内部的悸动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呃!”方清墨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吟,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微倾,左手本能地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腹中的孩子,仿佛被刚才那跨越时空的景象彻底唤醒,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在踢蹬!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下!不多不少!力量清晰而富有节奏,如同小小的鼓槌在她紧绷的腹壁上敲击出一组神秘的鼓点。这鼓点的位置……方清墨的手指颤抖着,隔着薄薄的衣衫,精准地追随着那有力的胎动——左腹上方,右腹上方,左腹侧,右腹侧,脐部上方,脐部下方,最后一下正中脐心!
一个完美的、动态的北斗七星轨迹,在她掌心下清晰地勾勒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修复室角落那台连接着deepSeek主服务器的备用散热泵,发出了轻微的嗡鸣。这嗡鸣原本恒定而低沉,是修复室恒定的背景音之一。然而此刻,这嗡鸣的频率却骤然拔高、加快,发出一种类似金属高速摩擦的“嘶嘶”声,变得异常急促、尖锐!
嗡——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散热泵的嗡鸣声,竟然与腹中胎儿那七下踢蹬的频率,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那急促的“嘶嘶”声,就像是对胎儿心跳最精准的机械回应!一股难以言喻的麻栗感瞬间爬上方清墨的脊背。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固定在墙上的胎儿心跳监测仪。屏幕上,那条代表胎儿心跳的绿色曲线,原本如平缓的山丘般规律起伏。但此刻,就在散热泵异响、胎动北斗七星轨迹完成的瞬间,那条绿色曲线猛地剧烈震荡!波峰与波谷的间距骤然拉大,形成一组极其夸张、如同地震波般的巨大波形!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巨大波形的震荡周期,竟然与旁边另一块屏幕上显示的、来自火星基地实时传回的火星自转周期数据——24小时37分22.6秒——其曲线图的核心频率,完全重合!胎儿的心跳,在这一刻,诡异地与那颗红色星球的脉动,同步了!
“方院士?您没事吧?”门口传来助手小刘担忧的询问,显然是被散热泵的异响惊动了。
“没…没事!”方清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绣春刀上。刚才那粒引发时空涟漪的药王铜人碎屑,此刻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那根秦陵蚕丝线,正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原本几近透明的丝线,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在穿过崩裂缺口的过程中,它似乎吸收了金属的某些成分,又或是被那粒碎屑的神秘力量浸染,通体正泛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幽绿色磷光!这磷光在故宫柔和的光线下并不显眼,但方清墨知道,它真实存在。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继续牵引着这根发光的蚕丝,如同缝合一道跨越古今的伤口,细致而坚定地穿梭于冰冷的金属缝隙之间。每一针落下,那幽绿的磷光便似乎更亮一分,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就在她专注于缝合,即将完成最后几针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传来。并非来自刀身,而是来自刀柄末端那枚造型古朴、盘踞着螭龙(一种无角的龙)的青铜螭首扣!这枚经历了数百年沧桑的扣件,其螭龙口中衔着的那颗象征龙珠的微型石珠,毫无征兆地崩落下来,只有米粒大小,滚落在紫檀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方清墨停下手中的针线,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崩落的螭首扣石珠。入手微凉,带着金属和岁月沉淀的重量。她下意识地将它凑近工作台上那盏高倍数的修复台灯。
强光穿透古老的石质。就在石珠内部,那极其微小的截面上,借助放大镜,方清墨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天然的石纹,而是人工雕琢的、极其繁复精密的微缩榫卯结构!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些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榫卯凹槽深处,竟然用肉眼几乎无法辨识的微雕技法,刻着四个蝇头小楷——天工开物!
《天工开物》!这部明代科技巨着的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方清墨的脑海!一丝明悟瞬间掠过心头。这绝非偶然!她立刻唤来助手小刘:“快,用同城闪送,最高优先级,寄往西疆兵团农场,收件人王铁柱。备注:信号天线核心件,急用。”
小刘不敢怠慢,迅速取来特制的防震小盒,小心地将那枚内部暗藏玄机的螭首石珠放入。盒子封好,贴上标签。一小时后,这枚承载着古老智慧与未来使命的小小石珠,已被放入一个普通的同城快递保温箱。
负责配送的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老快递员老张。他骑着那辆半旧的电动三轮,熟练地穿梭在京城初秋的胡同巷陌。保温箱就放在他腿边的车斗里,随着颠簸轻轻晃动。老张浑然不知,他运送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暖和,照得人懒洋洋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老歌,盘算着送完这单就去胡同口喝碗热乎乎的豆汁儿。
三天后,西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一片由巨大玻璃穹顶覆盖的现代化农场在黄沙中倔强地闪烁着银光。农场深处的维修车间里,机油味、金属切削的锐响和电焊的蓝光混杂在一起。
王铁柱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背心,粗壮的手臂上肌肉虬结,正半跪在一台造型粗犷、履带式的大型智能播种机旁,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他脸上沾着黑灰,额头上布满汗珠,眼神却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艺术品。他刚刚完成了对这台机器的核心控制模块升级。
“王工,您的加急件!”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跑进来,递上那个来自京城的保温箱。
王铁柱用满是油污的手套擦了擦汗,接过盒子,有些疑惑地打开。当那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螭首石珠出现在眼前时,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被机油和风沙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精光!
“哈哈!好东西!来得正是时候!”他猛地一拍大腿,粗犷的笑声在车间里回荡。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石珠,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石珠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古老力量。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向工作台。那里,静静躺着一根刚刚从报废的卫星通讯设备上拆下来的高频信号发射棒。王铁柱拿起小巧精密的激光雕刻笔,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他将那枚螭首石珠,精准地嵌入发射棒顶端预留的微型凹槽中。石珠的尺寸和凹槽完美契合,仿佛天生就该属于那里。然后,他用激光笔沿着石珠与金属棒体的接缝处,进行着细微的熔接和加固。幽蓝的激光束跳跃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成了!”王铁柱长舒一口气,将改造完成的信号棒高高举起,对着车间顶棚明亮的灯光。那枚古老的螭首石珠,此刻已与充满现代科技感的信号棒融为一体,在灯光下,石珠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眼中闪烁着农民发明家特有的、混合着朴实与狡黠的光芒:“老伙计,这下咱这‘铁牛’(他给播种机起的名字)的‘眼睛’和‘耳朵’,可算是安上最灵的‘天珠’喽!看这回信号还断不断!” 他转身,将这根看似古怪却内藏玄机的信号天线,稳稳地安装在了那台庞大的智能播种机顶端预留的接口上。
嗡!一声低沉的启动音响起,播种机顶端的指示灯由红转绿。那枚嵌着螭首石珠的信号棒顶端,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信号波纹,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穿透了农场的玻璃穹顶,射向遥远而深邃的太空。
远在故宫文物医院,方清墨刚刚完成绣春刀缺口的最后一道缝合。那根泛着幽绿磷光的秦陵蚕丝线,完美地嵌在古老的金属里,仿佛一道愈合了时空的伤痕。她放下工具,疲惫而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左手再次温柔地覆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她轻轻闭上眼,修复室柔和的光线透过眼皮,在视网膜上留下温暖的红晕。恍惚间,那枚被老张哼着小曲、载着穿过京城胡同,最终被王铁柱那双沾满机油的大手嵌入冰冷钢铁的螭首石珠,仿佛就在她眼前旋转。石珠内部,“天工开物”四个微雕小字,在意识的虚空中闪闪发光。而更遥远的火星平原上,一株由光尘孕育的青金莲瓣,正悄然舒展,无声地呼应着地球腹中,那刚刚描绘过北斗轨迹的生命悸动。一种跨越了空间、贯穿了时间、联结了血肉与钢铁、糅合了古老智慧与未来星火的宏大脉动,在这白露时节的静谧午后,于方清墨的掌心之下,无声地、磅礴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