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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伦萨满以生命为祭,预言李铮为“天狼”。

单于庭内暗流汹涌,左贤王系与单于系贵族互相倾轧。

李铮在帐前受尽刁难,却以惊人智慧提出四项改革。

军臣单于赐号“天狼神将”,狼头金刀入手瞬间。

李铮知道,自己已彻底踏上无法回头的血火之路。

牛皮大帐内弥漫着浓重的羊脂气味,混合着皮革、汗水和铁锈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数支粗大的牛油火把插在帐壁的铜架上,火焰不安分地跳跃着,将帐内众人的身影拉扯、扭曲,投射在厚实的毡壁上,如同无声狂舞的鬼魅。

李铮踏过门槛,靴底踩在厚厚的兽皮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帐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界凄风苦雨的呜咽,却将帐内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凝滞与审视,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并非来自同一处,也并非同一种意味,却都带着足以洞穿血肉的锐利。

正中央的主位上,端坐着军臣单于。他身形魁伟如山,身披一件罕见的玄色大氅,边缘滚着暗金狼纹。脸庞如同被草原的风沙和权力反复打磨过的岩石,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似乎刻着冷酷的决断。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雪来临前冻结的冰湖,此刻正落在李铮身上,带着一种纯粹审视猎物的穿透力,仿佛要剥开他每一层皮肉,看清骨头深处的东西。

单于的右手侧稍前位置,坐着左贤王伊稚斜。这位王庭最有权势的亲王,姿态看似随意地倚靠着铺着华丽锦垫的矮几,一只手把玩着一柄镶嵌绿松石的黄金匕首。他的面容比单于年轻许多,线条却更为阴鸷,狭长的眼睛在跃动的火光下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弧度。他的目光在单于和李铮之间微妙地滑过,最终停留在李铮沾满泥泞和暗红血渍的皮靴上,那审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帐内其余几人,或坐或立,皆是王庭重臣或显赫部族首领。他们的目光交织在李铮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毫不留情的轻蔑,以及一丝被辕门外那惊天动地的嘶吼所强行勾起的、带着警惕的审视。

空气粘稠得令人难以呼吸。

最终打破这死寂的是左贤王伊稚斜。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金匕首,那金属触碰矮几发出的细微脆响,在落针可闻的大帐里竟清晰得刺耳。

“乌维?”伊稚斜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慵懒腔调,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又像是在品味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就是那个……被索伦老萨满在长生天面前,用最后一口血喊出来的‘天狼’?”

他的目光转向军臣单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请示意味:“大单于,索伦老萨满侍奉长生天数十年,他的话,在部族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只是……这‘天狼’二字,分量太重了。重到……足以让狼群骚动,让鹰隼侧目。”

话音未落,一个雄浑中带着毫不掩饰敌意的声音立刻接上,如同投石入水,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哼!骚动?侧目?”说话的是个坐在单于左手侧、身形异常粗壮的贵族。他穿着象征尊贵身份的纯白狼皮袍,浓密的胡须如同乱草,几乎覆盖了半张脸,仅露出一双精光四射、饱含戾气的眼睛。那是右谷蠡王须卜当,单于的亲信,手握重兵,素来与左贤王派系不睦。“我看是妖言惑众!一个连自己主将都护不住、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逃回来的‘库图’,也能叫‘天狼’?索伦那老东西,怕是临死前被汉人的箭射穿了脑子,开始说胡话了!”

须卜当的声音如同滚雷,震得帐壁上的光影都在晃动。他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带着一股蛮横的压迫感直逼李铮:“小子!我认得你!你是跟着格日勒图那个蠢货的!他在马邑城下被汉军砍了脑袋,你呢?你倒是命大,还捡了个‘天狼’的名头跑回来了?说!格日勒图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这些废物畏战退缩,把他丢给了汉狗?!”

赤裸裸的质疑和侮辱,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过来。帐内气氛骤然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铮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雷霆般的质问。

李铮站在原地,如同一块在狂风中沉默矗立的顽石。脸上连日血战留下的疲惫和污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深刻。索伦溅在他脸颊和衣襟上的那几点早已冰冷的暗红血斑,此刻在火把的光下,显出一种刺目的沉重。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须卜当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平静地迎向军臣单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格日勒图将军,”李铮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稳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帐内凝滞的空气,“他死于汉军重甲步兵的‘鱼鳞阵’合围。将军为掩护我们侧翼突围,率本部亲卫死战不退,力竭身亡。他的头颅,被汉军主将高悬于阵前旗杆之上。”

他没有任何渲染悲情,只是用最平直、最残酷的语言陈述事实。那画面瞬间在所有人脑海中浮现:格日勒图的头颅高悬,汉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几个与格日勒图有旧的贵族眼中掠过痛楚。

须卜当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似乎被这血淋淋的回答噎住,但他眼中的凶光更盛,显然不会就此罢休。

“力竭身亡?掩护你们突围?”须卜当的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毒的嘲讽,“说得倒是好听!我看分明是你们贪生怕死,只顾自己逃命!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还有那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老萨满,凭什么让王庭为你们破例开门?凭什么让大单于和左贤王在这里听你胡言乱语?就凭那老东西临死前喊了一句疯话?”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将李铮完全笼罩。他指着李铮,唾沫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天狼’?笑话!你这种货色,连给大单于帐前牵马的资格都没有!我看就该按规矩,把你们这些溃兵统统赶出去喂野狼!免得脏了单于庭的地!”

帐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左贤王伊稚斜依旧把玩着匕首,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眼神却更加幽深,让人看不透他真正的意图。须卜当的咆哮如同实质的巨石,狠狠砸向沉默的李铮。

就在须卜当的怒火即将达到顶点,眼看就要下令驱逐之际,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压抑的喧嚣。

“够了,须卜当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说话的是坐在单于另一侧稍后位置的一个年轻人。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削,穿着剪裁精良、绣着繁复鹰纹的深青色皮袍,在一众粗豪的匈奴贵族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肤色比草原人白皙,鼻梁高挺,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冷冷地盯着须卜当。他是中行说,那位投降匈奴的汉朝宦官,如今是军臣单于最信任的谋臣之一,以其毒辣眼光和缜密心计闻名王庭。

中行说缓缓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他先向军臣单于微微躬身,然后才转向须卜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大单于面前,咆哮失仪,质疑萨满临终献祭的预言,甚至妄言驱逐……须卜当王,您是想代替大单于行令,还是想替长生天裁定真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李铮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索伦萨满侍奉长生天数十载,他的眼睛,看穿迷雾,洞悉天机。他以生命为祭品发出的预言,其分量,岂是您一句‘妖言惑众’就能抹杀的?”

这番话绵里藏针,直接将须卜当推到了藐视单于权威、亵渎神灵的边缘。须卜当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但他显然对中行说极为忌惮,张了张嘴,终究没敢立刻反驳。

中行说不再理会须卜当,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李铮:“乌维库图,或者说……‘天狼’?”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探究,“索伦萨满用他最后的目光,看到了你身上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么,现在,当着大单于和诸位大人的面,告诉我,也告诉长生天——除了带着一群残兵败将从汉军的铁蹄下侥幸逃脱,除了让一位值得尊敬的老萨满为你燃尽生命……你,凭什么担得起‘天狼’之名?你又能给大匈奴带来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凭你身上那点汉人奴隶的血吗?!”

帐内一片死寂。连跳动的火焰都仿佛凝滞了一瞬。中行说的问题,比须卜当的咆哮更致命。它精准地刺向了李铮最隐秘的痛处,也撕开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疑虑——一个身份不明、血统可疑的“库图”,凭什么获得萨满以生命为代价的预言?他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在李铮身上。军臣单于的眼神依旧深不可测,但审视的意味更浓。左贤王伊稚斜放下了把玩的匕首,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几分真正的兴趣。须卜当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恶意的期待,等着看这个卑贱的奴隶如何被彻底拆穿。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

李铮缓缓抬起眼睑。火光的阴影在他脸上流淌,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索伦的血痕在火光下显得刺目,如同烙印。他迎向中行说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冰冷。

“中行大人问得好。”李铮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清晰而坚硬,“索伦长者看到的,或许并非我这个人,而是……汉军的血。”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或敌视、或审视、或好奇的脸,最后落回军臣单于身上:“我身上流着汉人的血,这无法改变。但正因如此,我更知道汉军的骨头有多硬,他们的铁甲有多厚,他们的弩箭有多快,他们的战阵……有多难啃!”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战场归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森然,“我也更知道,我们每一次南下,勇士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能撕开他们的防线!格日勒图将军的头颅,就是代价的一部分!”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李铮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胜利表皮下的淋漓鲜血。几个经历过马邑之战的贵族,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大匈奴的勇士,是草原上最锋利的刀。”李铮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再锋利的刀,砍在厚厚的铁甲上,也会卷刃!再快的马蹄,冲进层层叠叠的长矛阵里,也会被刺穿!汉人用他们的城池、铁甲和纪律,筑起了一道道墙,试图困死草原的雄鹰!”

他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势,竟让离他最近的须卜当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李铮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军臣单于:“大单于!诸位大人!‘天狼’之名,不是靠预言赐予的!它应该在战场上,在汉军溃败的哀嚎中,在长城崩塌的烟尘里,用敌人的血和骨来铸就!”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如同磨砂般粗粝,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能带来的,不是虚无的预言。而是……撕开汉军铁甲的办法!是让大匈奴的弯刀,更快、更准、更狠地割断汉人喉咙的方法!”

帐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所有人都被李铮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铁血意味的宣言震住了。狂妄?还是……真有所恃?

军臣单于那如同冻结冰湖般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左贤王伊稚斜眼中的玩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精光。他缓缓坐直了身体。

中行说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那冰冷的探究更深了一层。

须卜当脸上的横肉抖动着,他想反驳,想怒斥这奴隶的狂妄,但李铮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铁血之气,竟让他一时语塞。

“撕开铁甲的办法?”军臣单于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威严,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李铮脸上,“乌维,抬起头,看着本单于的眼睛说。”

李铮依言抬头。单于那双眼睛,仿佛蕴藏着草原最深的黑夜和最凛冽的寒冬,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李铮的目光没有闪避,沉静地迎了上去。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锋,无声的较量在瞬间完成。

“说。”单于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

李铮微微躬身,姿态保持着对王权的敬畏,声音却稳定如磐石:“大单于明鉴。汉军之强,在于铁甲如山,在于弩箭如雨,在于战阵如磐石。我大匈奴勇士之勇,天下无双,但每次破阵,皆靠勇士之血硬撼,代价惨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凝神倾听的重臣,继续道:“欲破其甲,必先洞其隙!欲折其弩,必先乱其阵!欲碎其石,必先断其根!我有四策,或可一试,为大单于与诸位大人参详。”

“其一,狼群斥候。”李铮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异常清晰,“效法狼群捕猎,化整为零,潜入敌境深处,不纠缠,不恋战,唯探虚实!选定最精悍、最机警、最熟悉汉地风土人情的勇士,十人一队,分散潜入汉境。无需攻杀,无需放火,只需将汉军重兵集结之处、粮草囤积之地、道路桥梁要害、守将性情虚实……尽数探明,以烽火、响箭、或驯鹰接力传回!令王庭对汉境动向了如指掌,如观掌纹!”

他一边说,一边以手蘸了旁边矮几上残留的酒液,在厚实的毡毯上迅速勾画。简陋的线条瞬间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轮廓,几个小点代表斥候小队,几条虚线代表信息传递路径。这直观的演示,让帐内众人,包括军臣单于,眼神都为之一凝。

“其二,联营烽燧。”李铮的手指在毡毯上划过更长的距离,“在汉军主力可能来袭的广阔正面,每隔百里,择险要处建立小型烽燧哨卡。每哨常驻精兵五十,快马二十匹。一哨遇袭或发现敌踪,立刻举烽火狼烟示警,同时快马接力传递详细军情!令敌踪无所遁形,令王庭大军有足够时间集结应对,而非仓促迎敌,被动挨打!”他在毡毯上点出几个烽燧位置,用线条连成一张无形的预警网。

“其三,分辎合运。”李铮的手指在代表王庭大营的后方区域画了几个圈,“改变以往各部族辎重自行携带、混乱不堪的局面。设立专门辎重营,统一调配粮草、箭矢、伤药。各作战千骑、万骑,只携三日口粮、一囊箭矢。由辎重营派出运粮队,按约定时间、路线,将补给送至各军。各部勇士无需分心押运粮草,可全力投入厮杀!辎重营集中护卫,力量更强,被汉军小股游骑袭扰焚毁的风险亦大大降低!”他手指的移动描绘出清晰的补给线,与前方作战部队分开。

“其四,坚壁疲敌。”李铮的声音陡然带上一股森然寒意,手指猛地戳向毡毯上代表汉军坚城的位置,“若遇汉军龟缩坚城不出,以强弓硬弩固守,使我铁骑无法施展……”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扫过众人,“则不必强攻!围而不打,断其水源,焚其城外粮草!同时,以精锐小队,不分昼夜,轮番袭扰!佯攻东门,实击西门;鼓噪夜袭,疲惫其精神!令其守军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如同惊弓之鸟!待其精疲力竭,士气低落,或粮尽水绝,再以雷霆之势,一举破城!”

李铮的声音落下,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提出的每一项策略,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拧开那名为“汉军”的坚固铁锁。

“狼群斥候”让习惯了大规模冲锋的匈奴贵族们,第一次意识到细微侦察的巨大价值;“联营烽燧”勾勒出清晰的预警体系;“分辎合运”直指后勤混乱的痛点;“坚壁疲敌”则提供了对付乌龟壳般坚城的新思路。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许诺。只有基于残酷现实的冰冷剖析和极具操作性的应对之策。每一策,都像一把磨利的骨刀,精准地切入匈奴传统战法的薄弱之处。

军臣单于那如同冰封湖面的眼神深处,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动容。他盯着毡毯上那几道被酒液浸湿、正在迅速变淡的简略图示,沉默着,似乎在衡量每一策背后的巨大可能和潜在风险。他那放在膝盖上的、骨节粗大的手指,不再是无意识的微动,而是缓慢而有力地收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左贤王伊稚斜身体微微前倾,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看看毡毯,又看看李铮,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被吸引的、带着审视的专注。他似乎在评估这个“天狼”的价值,以及他能带来的力量,最终会落入谁的手中。

中行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几乎要刺穿李铮的皮肉。他死死盯着李铮,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念头都挖掘出来。李铮的每一策,都隐隐指向汉军的软肋,这让他这个最了解汉军的降臣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警惕和……兴奋?他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棋手看到新棋子的复杂意味。

须卜当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挑出什么毛病来反驳。斥候分散力量?烽燧耗费人力?辎重营容易成为靶子?疲敌耗时太久?……无数个质疑在喉咙里翻滚。然而,当他目光触及军臣单于那专注的神情,感受到帐内其他人眼中难以掩饰的震动和思索时,那些反驳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发出几声粗重的、不甘的喘息,脸色憋得如同猪肝。

帐内的沉默持续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清晰可闻。那些曾饱含质疑、轻蔑、敌意的目光,此刻变得无比复杂。

终于,军臣单于缓缓抬起了头。他不再看毡毯上的图痕,那双如同蕴藏着整个草原风暴的眼睛,重新聚焦在李铮身上。那目光,已经褪去了最初的审视和冰冷的穿透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的、仿佛在掂量一块绝世陨铁重量的郑重。

“乌维,”单于的声音响起,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金铁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耳膜上,“索伦萨满用他的眼睛和生命,看到了你的不凡。现在,你用自己的头脑和……对汉人弱点的洞悉,证明了它的价值。”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帐内众人,那眼神如同无形的重锤,让包括须卜当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敢与之对视。

“长生天赐予大匈奴的刀,不该蒙尘。”军臣单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惊雷炸响在牛皮大帐内,“即日起,擢升乌维为裨小王!统领……三千骑!”

“裨小王!”帐内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这个职位,已是匈奴军制中真正的实权将领,足以统御一部精锐!尤其对于一个不久前还是奴隶身份的“库图”而言,简直是平地惊雷!

“赐号——‘天狼’!”单于的声音如同洪钟,继续宣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从各部抽调最精悍、最凶猛的勇士,交予天狼裨小王!让他亲手锤炼这把‘长生天赐予的刀’!”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李铮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天狼!本单于给你权柄,给你勇士,给你……证明预言的机会!用你的四策,用汉人的血和骨,让‘天狼’之名,响彻长城内外!让汉地的皇帝,在未央宫里,也听到你的咆哮!”

最后一句,如同战鼓擂响,带着铁与血的狂野气息,瞬间点燃了帐内所有人心底最原始的征服欲望。几个年轻的贵族眼中甚至燃起了狂热的光芒。

“大单于英明!”左贤王伊稚斜第一个朗声应和,他站起身,向单于躬身行礼,随即转向李铮,脸上带着极具感染力的赞许笑容,“天狼裨小王!本王期待看到你统帅的狼群,如何在汉地掀起腥风血雨!”他的目光深处,却是一闪而过的深沉算计。

中行说也跟着躬身,声音平静无波:“谨遵大单于谕令。天狼裨小王,好自为之。”他的目光依旧锐利,如同淬毒的针。

须卜当脸色铁青,在单于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极其不情愿地、僵硬地弯了弯腰,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

李铮站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敬畏,有嫉妒,有狂热,有更深的敌意……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束缚。他缓缓地、深深地躬身,向军臣单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下之礼。

“乌维……领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带着金属撞击的回音。

军臣单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身旁一名魁梧如山的金帐武士,如同从阴影中浮现的巨兽,无声地踏前一步。他手中捧着一柄长刀。刀鞘以最坚韧的黑檀木制成,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唯有用暗金镶嵌出一个狰狞咆哮的狼头图案。那狼头獠牙毕露,眼神凶戾,仿佛随时要破鞘而出,择人而噬。整把刀透着一股沉重、冰冷、凶煞的气息。

金帐武士双手托刀,走到李铮面前,如同托举着某种神圣的祭品。

“天狼神将,”武士的声音低沉如闷雷,“接刀!”

李铮缓缓直起身。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冰冷的刀鞘入手,那重量远超寻常弯刀,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瞬间透过掌心,沿着手臂的脉络蔓延开来,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狼头金徽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般印在他的指腹上。

就在他五指合拢,握住刀鞘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难以察觉、却又仿佛直接响彻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那黑檀木刀鞘内震荡而出!那声音并非来自现实,更像是一种来自远古荒原、裹挟着血与火的意志共鸣!它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深处!

李铮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猛然凝固,又瞬间沸腾!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凶戾的冰冷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那紧握刀鞘的手掌,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吼——!!!”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渊的、充满无尽杀伐与孤傲的狼嗥,在他意识的旷野中轰然炸响!那不是幻听!那是刀鞘上那枚狼头金徽所凝聚的、属于无数代草原霸主的凶魂意志!它在咆哮,在宣告,在强迫新的主人臣服于这血火之路的宿命!

李铮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握着刀鞘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杂着抗拒、愤怒与冰冷决绝的意志,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爆发,死死抵住了那蛮横冲入的凶魂意志!

两股意志,一个狂暴凶戾,一个冰冷决绝,如同两股无形的洪流,在他脑海深处、在紧握的刀鞘之上,猛烈地撞击、绞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帐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冰冷煞气,以李铮和他手中那柄狼头金刀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离得近的须卜当,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骇。

短暂的、仿佛凝固了万年的死寂之后——

李铮紧握刀鞘的手指,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血色,重新变得稳定有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平息,只余下冻结万载的玄冰,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单于庭大帐敞开的门帘,投向南方那被厚重阴云和连绵雨幕所笼罩的、无垠的黑暗天际。那是汉地的方向,是故乡的方向,是他灵魂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冰冷的刀柄紧贴着掌心,狼头金徽的轮廓硌着指骨,如同一个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烙印。

天狼神将。

裨小王。

三千铁骑的统帅。

无数个身份,无数道枷锁,随着这柄象征权力与宿命的狼头金刀入手,已彻底将他钉死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血火征途之上。

帐外,凄厉的风雨声骤然加大,如同无数冤魂在长城内外呜咽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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