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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的灯笼像倦了的星子,渐渐敛了光,只剩下几盏残灯在风里摇晃,将客栈后院的老槐树影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幅没画完的画。我们刚收拾好东西准备上楼,树影里突然“窸窸窣窣”响起来,不是虫鸣,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

李醒瞬间攥紧了铜铃,林默把铁锹往地上一顿,“咚”的闷响惊得枝头最后几片枯叶簌簌落下。阴影里钻出来个少年,灰布衫上打了好几块补丁,裤脚沾着泥,手里死死攥着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角被捏得卷成了虾子的弧度。

“你们……是从忘忧河来的?”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草,眼睛却亮得惊人,黑黢黢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映着残灯的光。见我们没应声,他慌忙把纸往前递了递,“苏老板说的,她说能接住她糖糕的人,心都是热的,或许……或许能帮我个忙。”

李醒正用新买的木梳给林默挑头发里的草屑——刚才在夜市疯跑时沾的,闻言挑眉,梳子在指间转了个圈:“什么忙?先说清楚,太吓人的我们可不干,刚从金字塔出来,胆儿还没回魂呢。”

少年把纸摊开在石桌上,借着灯笼的余光,能看清是幅手绘的地图,墨迹发乌,像是用什么东西熬的汁画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渍,干硬得像陈年的血痂。地图中央用朱砂圈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花瓣层层叠叠,花心却像团跳动的火焰。

“这是‘回魂花谷’。”少年的指尖在符号上摩挲,指腹磨出层薄茧,显然是反复摸过。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更低,“我妹妹……半个月前进去采花,就再也没出来。镇上的人说那谷里的花会勾魂,进去的人都成了花肥,连骨头渣都找不着。”

林默突然“嘶”地吸了口凉气,攥紧了手里的荷叶袖套,草绳勒得掌心发白:“回魂花……是不是开在白骨堆上?花瓣像染了血,花心还嵌着颗白珠?”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的烛火,抖了三抖:“你怎么知道?我妹妹说过,她在一本缺页的旧书上见过,说那花能治百病,连……连咽了气的人都能叫醒。我娘咳得快不行了,大夫说没救了,她才偷偷跑进去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朵干花,花瓣是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花心果然嵌着颗小米粒大的白珠,在光下泛着冷光。“这是她以前在山脚下采的,说和回魂花是近亲,让我等着她带好消息回来……”

我接过干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口袋里的江离布偶突然烫起来,像揣了块小烙铁。红豆眼睛的红光透过布料映在干花上,花瓣竟微微颤动起来,像被烫到的虫子,连花心的白珠都滚了滚。“这花……有问题。”我把花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腥甜钻进鼻腔,像血混着蜜,“和肉窟里的气息有点像,但更阴柔,像……女人的哭声。”

大哥的触须轻轻搭在地图上,银毛突然根根倒竖,像被针扎的刺猬:“谷里有活物的气息,很多,很杂,挤在一起,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着,挣不开。”

少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咚”地磕在青石板上,闷响在院子里荡开。“求你们救救她!”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石板的回音,“我知道那地方邪门,镇上的猎户都不敢靠近,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娘昨晚咳得直吐血,就等着妹妹找药回去……”

客栈老板不知何时站在月亮门边,吧嗒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泛着油光。“回魂花谷是禁地,三十年前就封了。”他吐出个烟圈,烟圈飘过少年头顶,散了,“据说里面的花是用死人的念想养的,你看它开得艳,那是吸了人的精气神。以前有个货郎不信邪,进去想挖花卖钱,结果呢?七天后他婆娘在谷口找到他的鞋,里面塞着朵回魂花,根须都从鞋眼里钻出来了……”

他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少年,叹了口气:“你们要是真要去,记得带点雄黄,那花怕这东西。还有,别碰谷里的溪水,那水看着清,其实是花根泡的,喝了就会看见最想的人,然后一步步走进花丛里,再也出不来。”

林默突然把荷叶袖套往包里一塞,抄起铁锹往肩上一扛,木柄在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去!总不能看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白白送命。就算是邪祟,老娘也给它一铁锹拍烂!”

李醒摸了摸铜铃,铃身冰凉,又看了看少年通红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焦急和期盼,像极了当年他摔碎木老虎时,师父看他的眼神。他把木梳揣进怀里,拍了拍少年的背:“走就走,正好看看什么花这么大本事,能勾人的魂。我倒要让它瞧瞧,是它的花瓣硬,还是我的铜铃响。”

大哥的触须卷住少年的胳膊,轻轻一拽就把他拉了起来。“天亮就动身,今晚好好歇着。”他指了指客房的方向,“养足精神,才能找到人。”

我把干花放回少年手里,布偶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像刚退烧的孩子。“回魂花要是真能勾魂,那它勾的,或许不是人的命,是人的念想。”就像之前遇到的所有诡异之地,肉窟靠恐惧活,遗忘城堡靠遗忘活,它们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恶,是被执念困住的可怜东西。

少年把干花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用布包了三层,又塞进贴身处,眼眶通红地点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谢谢。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灯笼的光透过叶隙,在地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刚好落在那个花形符号上,像给它镀了层金边。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是三更了。

下一站,回魂花谷。光听名字就带着股血腥气,却又藏着个小姑娘的药香念想——或许那花真能治病,或许不能,但总得去看看。

我摸了摸那把快削完的木勺,放在石桌上,借着残灯的光继续磨。木头的纹路在指尖下渐渐平顺,阿木说的“顺着纹路来”,或许不止适用于木头,也适用于这些藏着念想的诡异地方。

窗外的鸡叫了头遍时,木勺终于成型,勺柄处留着道浅浅的纹路,像片叶子的影子。少年靠在墙角打盹,怀里紧紧抱着地图,眉头还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找妹妹。

第一缕天光爬上屋檐时,照亮了他攥着地图的手,指缝里漏出的朱砂符号,在晨光里红得像滴血。

该动身了。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们就跟着少年往回魂花谷赶。晨露打湿了裤脚,带着草木的寒气,少年走在最前面,脚步又急又稳,显然对这条路熟得不能再熟。

“再往前过了那片乱石岗,就到谷口了。”少年回头时,眼底的红血丝更明显了,想来是压根没睡。他手里攥着雄黄粉包,指节捏得发白,“我妹妹说过,谷口的石头上长着会发光的苔藓,像撒了把星星。”

李醒用铜铃敲了敲路边的石头,清脆的响声在晨雾里荡开:“放心,真有邪祟,我这铃铛比道士的符还管用。”他晃了晃铃铛,铃舌撞出细碎的响,倒真驱散了几分阴森气。

林默扛着铁锹走在中间,时不时弯腰摘片草叶搓搓手:“昨儿客栈老板说的溪水,记得别碰。要是看见有人喊你,先给它一铁锹再说。”

大哥的触须在空气中轻轻扫着,像在探路:“谷里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有点像……晒了半干的血,混着花蜜的甜。”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活物的心跳声,很弱,像被什么捂住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江离布偶,它安安静静的,没像昨晚那样发烫,只是布料被体温焐得软软的。少年说的发光苔藓很快出现在眼前,果然像碎星星嵌在灰黑色的石头上,照得周围一片朦胧的绿。

谷口像道裂开的伤疤,两边的山壁上爬满了暗红色的藤蔓,藤蔓上缀着小小的花苞,形状像攥紧的拳头,凑近了看,能看见花苞上细密的绒毛,沾着晶莹的露水,倒有几分秀气。

“就是这儿了。”少年的声音有点抖,“我妹妹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她说顺着藤蔓最密的地方走,能最快找到回魂花。”

林默抡起铁锹,往藤蔓堆里捅了捅,硬邦邦的,像戳在老树皮上:“这藤看着结实,别是会缠人的那种吧?”

李醒掏出铜铃,绕着谷口走了一圈,铃铛声忽高忽低:“邪气都聚在里头呢,门口还算干净。”他往少年手里塞了半袋雄黄粉,“待会儿进去,看见花就撒,别心疼。”

大哥已经先迈了进去,触须在空中快速摆动:“心跳声更近了,不止一个,像是……一群孩子在喘气。”

晨雾顺着谷口往里涌,带着那股甜腥气,藤蔓上的花苞像是被惊动了,微微颤动着,绒毛上的露水滚落,滴在地上“嗒嗒”响,像谁在暗处数数。

少年深吸一口气,攥紧雄黄粉包,率先钻了进去:“妹妹,我来接你了!”

我们紧随其后,刚踏入谷中,身后的谷口突然“簌簌”响起来,回头一看,那些暗红色藤蔓正慢慢合拢,像在关门。

“别回头,走!”李醒拽了我一把,铜铃猛地响了一声,震得藤蔓顿了顿。

前方的雾气里,隐约浮出成片的花影,红得像泼翻的血,在朦胧中摇晃,像无数只手在招摇。

雾气里的花影越来越清晰,那些回魂花比少年带来的干花大上好几圈,花瓣层层叠叠,红得像浸在血里,花心的白珠在雾中闪着冷光,细看竟像是缩小的眼球。

“小心脚下!”大哥突然拽了我一把,我低头一看,刚才踩的地方不是泥土,而是层薄薄的腐叶,底下隐约露出白骨的轮廓,腐叶被踩破的地方,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血一样黏稠。

林默抡起铁锹劈向缠过来的藤蔓,“咔嚓”一声,断口处喷出腥臭的汁液,溅在地上冒起白烟。“这破藤还会动!”她骂了句,又劈断一根缠向少年的藤蔓,“快走!别被勾住!”

少年被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咬着牙往前冲,嘴里不停喊着妹妹的名字。李醒的铜铃一直没停,铃声像道无形的墙,把靠近的花瓣都震得簌簌发抖,他一边摇铃一边喊:“别盯着花看!那花心能勾人走神!”

我赶紧移开视线,却瞥见花丛里藏着些模糊的人影,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像农户,有的像书生,都一动不动地站在花海里,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白,嘴角还带着笑,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那些是……”我话没说完,就见一个人影突然晃了晃,伸出手去够最近的一朵回魂花,指尖刚碰到花瓣,整个人就像被胶水粘住,慢慢往花丛里倒,花瓣顺着他的衣领钻进去,很快就没了动静。

“是被勾住的人!”大哥的触须卷住一个快要倒向花丛的人影,猛地拽了回来,那人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娘,我找到药了”,显然还在幻境里。

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片最密的花丛:“我妹妹的发带!”他刚要冲过去,就被李醒拽住——花丛里躺着个穿蓝布裙的小姑娘,正是少年的妹妹,她身边的回魂花长得格外粗壮,根须像蛇一样缠在她脚踝上,正慢慢往裤腿里钻。

“雄黄粉!”李醒喊道。少年反应过来,一把将粉包砸过去,雄黄粉撒在花根上,立刻冒起黑烟,根须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土里,小姑娘哼了一声,睫毛颤了颤。

“快抬走!”林默上前就要抱人,却见那些回魂花突然剧烈摇晃,花瓣纷纷张开,花心的白珠齐刷刷转向我们,雾里传来无数细碎的声音,像千百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无数只虫子在爬。

“它们不高兴了!”大哥的触须全竖了起来,“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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