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珠的声音,将赵景即将沉入功法玄奥的心神,猛地拽回了现实。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体内奔腾的躁动压下。
这两个月来,他为了推演功法,甚少外出。
只是曾出去过两回,处理些不痛不痒的微小妖祸,算作是给通幽司一个交代。
而真正棘手的妖祸,都压在了谭紫狗一人肩上,如今想来,谭紫狗怕是早已成了整个方州通幽司里,最不得空闲的忙人。
如今又有玄鸽传讯,想来不是小事。
赵景推开主屋的门,苏灵儿正站在一口大锅前,她身旁,一个约莫数米高的血肉曲体正在蠕动,这团血肉并未完全显化,仍有些虚幻,但已然分化出数条灵活的触手。
一条触手持着菜刀,在砧板上“笃笃笃”地切着菜,另一条则握着锅铲,有模有样地翻炒着,还有几条更细的触手,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茶壶,为一旁百无聊赖的琉珠沏茶。
而琉珠,则翘着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正捏着一只通体漆黑,泛着幽光的玄鸽。
这些触手便是苏灵儿自身的秽渊演化出来的血肉曲体。
她还差些时日,才能将这血肉曲体彻底具现,只因为她如今所能辐射的秽渊范围,还不够宽敞罢了。
“给。”琉珠见赵景出来,随手将那玄鸽抛了过来。
赵景伸手接住,取下信件,信中的内容极为简短,并未提及任何妖祸,只是单纯地让他即刻去司内一趟。
居然还卖关子?看来不是坏事。
他转头对苏灵儿和琉珠道:“我出去一趟。”
琉珠没有回应,而苏灵儿从忙碌中抬起头,那张沾了些许灶灰的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赵大人放心去吧!”
赵景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竹林外行去。
冬末春初,寒意未消。
赵景穿过通幽司前堂,径直来到后院的大殿。
殿内,方州府城中的通幽金令,都已齐聚于此。
李云和周锦衣坐在一侧,虽然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行动间仍能看出伤势未愈的滞涩。
谭紫狗则独自坐在一角,沉默不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
主位之上,坐着的正是司主顾明。
而在顾明身侧,还站着一个生面孔。
那是个瞧着不过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身着一袭崭新的锦袍,身姿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锐气与自傲。
顾明见到赵景进来,原本平淡的神色微微一动,他站起身来,沉声讲道:“都到齐了。既然如此,便给大家介绍一下。”
他伸手指了指身旁的年轻人。
“这位,是孙秋堂。他于昨日,观想‘腐匣’,功成通幽,今日起,便是我方州通幽司的金令。”
那年轻人孙秋堂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朝着在场的众人团团一拱手,脸上漾开十足的微笑,言语间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谦逊:“小弟孙秋堂,前几日侥幸功成,往后还望各位前辈金令,多多指教!”
他口中说着指教,但那挺直的腰杆与毫不避让的目光,却分明在诉说着另一番言语。
“孙金令客气了。”周锦衣最先起身,他面带温和的笑意,拱手还礼,“如今司内正是用人之际,多来一位新金令,可实在太及时了。如此一来,也无需再劳烦赵大人拖着伤体,前去处置妖祸了。”
赵景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头,也拱手道:“是啊,孙金令的出现,真是让我等松了一口气。”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多一个人分担事务,他乐得清闲。
一旁的谭紫狗依旧沉默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些日子,他接连外出,奔波劳碌,属实是司内最辛苦的人。
可这多了一位新金令,却也未曾让他的神色有过多的变化,整个人依旧是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那孙秋堂见众人反应各异,也不以为意。
他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随即朗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十足的把握:“我自幼习武,至今已有十数载寒暑。如今能在弱冠之年侥幸通幽,也算没有白费了这身筋骨!我从小便不喜专精一门,刀枪剑戟,多般兵器皆有涉猎,如今这‘腐匣’之法,简直好似为我量身打造一般。秋堂不才,定会竭尽所能,护我方州太平!”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意气风发。
顾明含笑点头,对于这位新晋金令的朝气,他还是颇为满意的。
通幽司死气沉沉太久了,原本以为多个赵景会改变些许,可没想到这赵金令也是终日埋头苦修,没有事情完全见不着影。
如今多一个通幽境,便多一分底气,眼下的局面,总归是能缓上一口气了。
更何况,有了唤神丹,以后,还能多出更多的金令!
“好了,人也见了,话也说了。”
就在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气氛。
李云打着哈欠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衣袍,“我这身子骨还有些不爽利,得回去接着躺着了。各位,就别送了。”
说罢,她竟是头也不回,径直朝着自己小院的方向走去,留下满殿愕然的人。
这番做派,其余金令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唯有那孙秋堂,嘴巴微微张开,显然是没料到,这正式的会面,才区区几句话的功夫,便已有人要离场了?
这与他想象中,前辈同僚对他这位天资出众的新人,该有的礼遇和看重,截然不同。
不等他反应过来,谭紫狗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那沙哑的嗓音透着一股浓浓的疲倦:“我这才回来,也有些乏了,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人也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
孙秋堂这下是彻底反应过来了。
他连忙朝着谭紫狗的背影拱了拱手,做出送行的姿态,只是那紧握的拳头,都有些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孙秋堂看着屋内剩下的顾明、周锦衣与赵景三人,生怕再有人要走,连忙抢先开口,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我于家中设下了薄宴,算是为自己庆贺一番。不知司主与两位金令,可否赏光?”
他的目光殷切,带着不容拒绝的期盼。
“孙金令,实在是不巧。”赵景不等顾明开口,便抢先一步,一脸歉意地说道,“我这边有些不方便。你也知晓,我那魔胎尚未重凝,如今情形不稳,随时都可能泄出魔气。这魔气无形无质,却最易影响常人,若是在宴席上不小心伤到了谁,那便是我赵景的罪过了。因此这数月来,我都是深居简出,实在是没办法出门赴宴。”
他随口扯了个理由,说得却是情真意切,令人无法辩驳。
此话一出,孙秋堂脸上的笑容已是有些僵硬了。
他看着赵景,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却只看到一片坦然。
“既然这样……”他勉强维持着风度,“那便不强求赵大人了,养伤为重,养伤为重。”
赵景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便也转身离去,步伐轻快,毫无伤病之人的沉重之感,转眼便消失在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