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二年(1414年),印度洋的季风再次鼓满了大明船队巨大的帆篷。这是郑和第四次奉诏远航西洋。此时的船队,已非初次探索时的谨慎试探,而是带着前三次航行积累的丰厚经验、详实海图以及对沿途各国政情民风的深入了解,以更加自信、稳健的姿态,劈波斩浪,向着已知世界的边缘进发。
船队主力已穿越了孟加拉湾,访问了印度次大陆沿岸的古老邦国,如柯枝(今印度科钦)、古里(今印度卡利卡特)——这里几乎已成为郑和船队往返西洋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和锚地。然而,郑和的使命感和永乐皇帝那“际天极地皆王臣”的雄心,驱使着他们不能止步于此。
在波斯湾入口处,扼守东西方贸易咽喉的霍尔木兹海峡(当时称“忽鲁谟斯”),船队进行了长时间的停靠与贸易。这座位于烈日炙烤下的岛屿城市,其繁华程度令见多识广的明朝使团成员也为之惊叹。集市上汇聚着来自阿拉伯世界、波斯、印度、乃至更遥远西方的商旅。空气中弥漫着霉药、乳香、藏红花的浓烈气味,金线织就的波斯地毯、闪烁着幽光的波斯湾珍珠、锋利无比的大马士革钢刀,无不彰显着这里作为财富与信息交汇中心的地位。
郑和在王宫中拜会了忽鲁谟斯国王,递交国书,赏赐丝帛瓷器,仪式庄重而友好。但在官方交往之外,他更注重从那些见多识广、常年奔波于海上的阿拉伯商船船长和老者口中,搜集更遥远地域的信息。通过随船通事(其中不乏精通阿拉伯语、波斯语的穆斯林翻译)的转述,一些此前只在模糊传说中出现的名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将军,那位白须的老船长说,向西,越过这片阿拉伯海,沿着‘阿丹’(今亚丁)、‘祖法儿’(今阿曼佐法尔)的海岸线一直向前,会抵达一片巨大的陆地,那里森林茂密,河流宽阔,……”通事仔细地转述着,“他说,那里的居民,皮肤如同深沉的夜色,身体矫健,部落众多,拥有巨大的象牙和一种脖子长得惊人的神奇动物……”
“皮肤如墨……长颈之神兽……”郑和沉吟着,目光投向西方那片蔚蓝之外未知的海域。这些描述,与之前在南洋、在印度听闻的零碎传闻相互印证,在他心中勾勒出一片神秘大陆的模糊轮廓。他知道,古里以西,已超出了传统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范围,是连宋元时期最富冒险精神的海商也较少涉足的领域。
“陛下有旨,令我等‘赍币往赉,示中华之富强’,‘广交天下友邦’,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大明友好之邦。”郑和对身边的副使王景弘、侯显等人说道,语气中带着探索的决断,“既然有此未知大国,我等岂能过门而不入?传令各船,补充足量淡水、果蔬,待信风稳定,继续向西航行!”
命令下达,庞大的船队再次启航。他们沿着阿拉伯半岛南岸的荒凉海岸线谨慎前行,经过了“阿丹”(亚丁),进入了当时明朝人称之为“木骨都束”海域(即非洲东海岸)的广袤水域。航行是艰苦的,漫长的海岸线时而呈现无垠的沙漠,时而又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与他们在东南亚和印度所见的景致大相径庭。他们依靠着星辰、罗盘和积累的航海经验,小心翼翼地记录着航道、避开暗礁。
终于,在一个黎明,了望员发出了信号——前方出现了一片规模可观的聚居地。低矮的土石建筑群蔓延在海岸线上,这便是非洲东岸的重要城邦之一:摩加迪沙(在今索马里)。
当大明宝船那如同移动城堡般的巨大身影,在晨雾中缓缓逼近海岸时,在摩加迪沙引发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对于当地居民而言,他们世代见过的最大船只,也不过是阿拉伯人的单桅三角帆船(dhows)。此刻,数十艘高达数层、桅杆如林、船体巍峨的巨舰突然出现在海平线上,帆篷遮天蔽日,其视觉冲击力不啻于天神降临。岸上顿时一片恐慌,号角鸣响,人们奔走呼号,手持长矛、盾牌的部落战士迅速集结到海滩,如临大敌。
郑和站在旗舰船头,清晰地看到了岸上的混乱与戒备。他深知,如此庞大的武力展示,若处置不当,极易引发误解和冲突,违背“怀柔远人”的初衷。
“传令!各船于深海下锚,保持安全距离。无令不得放下小艇,军士不得擅动兵刃!”他果断下令,抑制了船队可能带来的天然威慑力。随后,他亲自挑选了数十名精干随从,其中包括手持友好信物的礼官、捧着丝绸瓷器的贡品队员、以及至关重要的阿拉伯语通事。他们乘坐一艘装饰华美的礼宾座船,缓缓向岸边驶去,明确示意没有敌意。
登陆后,郑和镇定自若,他让随从们停留在身后,自己仅带着通事和两名手捧礼盘的随从,走向那群紧张而好奇的部落首领和长老。通过通事费力的翻译和大量的手势比划,郑和努力传达着和平的意愿。
“我们来自遥远的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个名为‘大明’的帝国。”郑和的声音平和而庄重,“我们的皇帝,奉天承运,统治着广袤的土地和亿万人民。他派遣我们穿越重洋,并非为了征服与掠夺,而是为了传递友谊与和平。我们希望能与远方的朋友建立联系,互通有无,共享太平之福。”
他示意随从将精美的青花瓷器、光鲜亮丽的绸缎、还有晶莹剔透的琉璃器皿呈上。这些制作精良、在非洲大陆闻所未闻的器物,立刻吸引了所有酋长和长老的目光,他们脸上的戒备逐渐被惊叹和好奇所取代。摩加迪沙的酋长在初步理解了郑和的来意后,也放下了疑虑,命令族人以传统的方式欢迎远方的客人。他们拿出了当地最珍贵的特产:色泽沉厚的龙涎香、纹理精美的象牙、珍贵的鸵鸟羽毛,以及各种热带特有的香料。
尽管语言不通,文化迥异,但通过礼物交换和友善的举止,双方初步建立了信任。郑和船队在摩加迪沙及其后访问的麻林(今肯尼亚马林迪)、幔八撒(今肯尼亚蒙巴萨)等东非城邦,都受到了类似的、从警惕到欢迎的接待。他们与这些非洲古国进行了初步的官方接触和易货贸易,用中国的丝绸、瓷器换取了大量象牙、香料和珍禽异兽。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麻林迪国王为表示对大明皇帝的敬意,赠送的“麒麟”。当这头体型优雅、颈项修长、皮毛斑驳、温顺异常的动物被小心翼翼地引上宝船时,所有船员都围拢过来,发出阵阵惊叹。在中国传统的祥瑞观念中,“麒麟”是仁兽,象征太平盛世,它的出现被视为极其吉祥的征兆。虽然这实际上一头来自非洲的长颈鹿,但其外形与古籍中描述的麒麟确有几分神似,立刻被船队视为此次远航最珍贵的收获之一。此外,凶猛的非洲狮、体型巨大的鸵鸟等,也都成为了船队“动物园”中的一员。
返航的航程,因这些前所未有的收获而显得格外不同。宝船的船舱中,不仅装满了物质的珍宝,更承载了关于一片全新大陆的见闻。夜晚,郑和常常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任由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拂面庞。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大洋,头顶是南半球璀璨而陌生的星空(如南十字座)。
他的心中感慨万千,思绪如潮。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云南昆阳州的那个山坡,那个望着群山、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穆斯林少年马和。那时的他,最大的世界不过是眼前的滇池和远方的群山,最大的忧虑不过是家族的命运。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命运的洪流会将他席卷至此,站在世界的另一端,回望来路。
“将军,我们此次航行,历时两载,行程数万里,访问大小邦国逾三十。”副手王景弘来到他身后,恭敬地汇报,语气中带着圆满完成使命的欣慰。
郑和缓缓点头,目光却依然投向星光下无尽延伸的海平线,仿佛要望穿更遥远的未来。“景弘啊,这确实是一次成功的航行。我们抵达了前人未曾详载的陆地,带回了陛下期待的祥瑞,结交了新的友邦。”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深邃,“但这,或许仅仅是一个开始。这片海洋如此广阔,这片大陆如此深邃。世界上定然还有更多我们未知的国度、未识的文明、未解的秘密,隐藏在这波涛与星空的彼端,等待着我大明舟师,等待着你我,去发现,去探寻。”
他的话语,消散在印度洋的夜风与浪涛声中,却昭示着一个伟大探索时代永不满足的雄心。船队正朝着东北方向,满载着非洲的奇珍、异域的友谊和更广阔的世界观,驶向归家的航路,也驶向下一次更加波澜壮阔远航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