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一年(1552)初夏,日本平户港笼罩在薄雾之中。港湾内停泊着各式船只,既有日本关船、朱印船,也有中式福船、广船,更有几艘葡萄牙人的卡拉克帆船。晨雾中,一支由五十余艘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缓缓驶入港湾,为首的宝船上飘扬着一面绣着二字的青色旗帜。
码头上,平户藩主松浦隆信亲自率领家臣等候。这位掌控九州西北海域的大名身着华丽的直垂礼服,腰佩太刀,神情肃穆。当汪直的座船靠岸时,松浦隆信快步上前,用流利的汉语说道:五峰先生,欢迎来到平户。
此时的汪直已非当年那个在浪白澳初出茅庐的年轻商人。他头戴乌纱帽,身穿苏州织造的上等丝绸长袍,腰佩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宝剑,气度非凡。四十二岁的他,眼角已刻上细纹,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
隆信公亲自相迎,汪某受宠若惊。汪直拱手还礼,声音沉稳有力。他身后的随从抬着十余口沉重的木箱,里面装满了准备赠予松浦家的礼品——景德镇的青花瓷、江南的刺绣、还有专门从西洋采购的玻璃器皿。
松浦隆信笑道:五峰先生客气了。如今在倭国,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就连京都的天皇和征夷大将军,都听说过您的事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府上已备好茶会,还请赏光。
从码头到松浦宅邸的路上,汪直注意到平户的街市比三年前更加繁华。道路两旁商铺林立,不仅有日本货栈,还有不少中国商人开设的店铺,招牌上写着漳州绸缎泉州瓷器等字样。更令他注意的是,几处新建的葡萄牙商馆门前,黑奴正在搬运货物,神父们则在一旁向过往的日本人传教。
自从五峰先生建议开放平户为自由贸易港以来,这里的商船增加了三倍不止。松浦隆信不无得意地说,如今每月都有来自大明、琉球、吕宋,甚至暹罗的商船在此停靠。
汪直颔首:开放则兴,闭塞则衰。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在接下来的会谈中,汪直与松浦隆信达成了新的贸易协议。汪直的船队将垄断平户与明朝之间的生丝、瓷器贸易,而松浦家则负责在日本国内的分销。作为回报,汪直承诺向松浦家提供最新的西洋火器。
这是最新式的佛郎机铳,汪直命人抬上一个木箱,取出一支制作精良的火绳枪,射程可达两百步,装填速度也比倭铳快上许多。
松浦隆信接过火绳枪,爱不释手:如今战国乱世,各地大名都在寻求强兵利器。有了这些火铳,我松浦家在九州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
当晚,汪直在平户的宅邸中召见了手下的主要头目。这座被当地人称为徽王府的建筑群完全按照徽派风格建造,白墙黛瓦,马头墙高耸,门前悬挂着徽王府的烫金牌匾。议事厅内,烛火通明,十余位船长分坐两侧。
船主,负责贸易的徐惟学首先汇报,这次带来的两千担生丝,已经与松浦家谈妥价格,较去年上涨两成。另外,大友家派人来问,能否额外提供五百支火绳枪,他们愿意用石见银山的丁银支付。
汪直沉吟片刻:火绳枪可以给,但要分批交付。告诉大友家的使者,我们要的不只是白银,还要他们在丰后水军通行上的便利。
明白。徐惟学记下后,又补充道,葡萄牙人的甲比丹·莫雷斯提出,想用吕宋的白银直接交换我们的生丝,绕过松浦家这个中间商。
不可。汪直立即否决,我们与松浦家合作多年,不能见利忘义。告诉莫雷斯,想要生丝,必须通过平户的正式渠道。
这时,负责船队护卫的毛海峰起身报告:船主,近来琉球海域不太平。陈思盼的残余势力在那里活动频繁,上月劫了我们两艘往暹罗的货船。
汪直的眼神陡然转冷:陈思盼...当年在双屿港时就与我们作对,如今还敢来挑衅。
就在此时,一个满身血污的水手跌跌撞撞冲进议事厅:船主!不好了!我们在琉球附近遭遇陈思盼的主力船队,王头领他们...全军覆没了!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汪直缓缓起身,手指轻叩桌面,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具体情况如何?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们本来是要往满剌加的商队,在琉球以北遇到风暴,被迫改变航向。结果在奄美大岛附近遭遇陈思盼的三十多艘战船。他们用的都是改装过的倭寇船,速度极快,火力也很猛...水手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汪直沉默良久,突然冷笑一声:传令各船,明日拂晓出发。我要亲自会会这个陈思盼。
毛海峰急忙劝道:船主,陈思盼此举明显是想引我们出战。他在琉球经营多年,熟悉水文,我们贸然前往,恐怕...
恐怕什么?汪直打断他,若是连自己的商路都保护不了,我们还谈什么海上贸易?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片海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三日后的黎明,汪直亲自率领八十余艘战船抵达琉球海域。这支庞大的舰队包括二十艘装备佛郎机炮的宝船、三十艘敏捷的鹰船,以及若干专门用于火攻的沙船。朝阳从海平面升起,将海面染成一片金黄。
船主,发现敌船!了望手指着远方。只见海平面上出现数十个黑点,正迅速向这边驶来。
汪直登上舵楼,举起望远镜观察。陈思盼的船队果然以日式关船为主,船首包着铁皮,船身较高,适合接舷战。
传令:宝船居中,鹰船两翼展开,火船预备。汪直沉着下令,告诉各船,没有我的号令,不许开炮。
两支船队在海面上逐渐靠近。陈思盼的旗舰是一艘改装过的朱印船,船首插着一面黑色旗帜,上书一个红色的字。两船相距约一里时,对方船头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是陈思盼本人。
汪直!陈思盼高声喊道,你在平户吃香喝辣,也该给我们这些兄弟留条活路吧?
汪直冷笑回应:陈思盼,你若诚心做生意,海上自有你的立足之地。但你劫我商船,杀我弟兄,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少说大话!陈思盼怒道,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谁才是这片海上的真龙!
话音刚落,陈思盼的船队突然分成三路,试图包围汪直的舰队。这正是倭寇惯用的蝴蝶阵。
汪直不慌不忙,令旗一挥,本方的鹰船迅速迎上,与敌船保持距离,用碗口铳和弓箭远距离攻击。同时,宝船上的佛郎机炮开始轰鸣,炮弹呼啸着落在敌船周围,激起冲天水柱。
瞄准舵楼!汪直亲自指挥炮手。一发炮弹准确命中陈思盼旗舰的舵楼,木屑纷飞中,几个水手惨叫着落海。
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汪直凭借船队的火力和严密的战术配合,逐渐占据上风。中午时分,他下令放出火船。二十余艘装满火药和油脂的小船顺着风势冲向敌阵,顿时在海面上形成一片火海。陈思盼的船队阵型大乱,开始溃散。
追!一个都不许放过!汪直下令。
日落时分,海战终于结束。陈思盼的旗舰被击沉,本人下落不明,其部下或死或降。汪直的船队大获全胜。
当晚,得胜的船队在琉球那霸港休整。汪直独自站在甲板上,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毛海峰走来,欣喜地报告:船主,此战我们共俘获敌船十八艘,缴获白银五万余两。从此琉球海域,再无人敢与我们为敌了。
汪直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长叹一声:海峰,你说我们整日在这海上打打杀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毛海峰愣了一下:自然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商路,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仅仅如此吗?汪直望向西北方向,那是大明的所在,你可知道,今日与我交战的,多半都是闽浙一带的渔民。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在这海上刀头舔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这些年,我们虽然称雄海上,但在我心中,始终有一个心结。我们终究是大明的子民,却不得不与朝廷为敌。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毛海峰沉默不语。月光下,两人的身影在甲板上拉得很长。远处港口灯火闪烁,隐约传来得胜将士的欢呼声,却更显得此时的寂静格外沉重。
汪直从怀中取出一枚已经磨损的铜钱,那是他第一次经商时赚到的第一文钱。他轻轻摩挲着钱币上的嘉靖通宝四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片大海给了他财富和权力,却也让他成为了故国的敌人。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这位称雄海上的,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