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二年春,徽州府歙县柘林村在晨雾中缓缓苏醒。青瓦白墙的民居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坳间,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十五岁的汪直站在村头的高地上,目光追随着蜿蜒的新安江流向远方。江面上,几艘货船正缓缓东去,船夫的号子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直儿,看什么这么出神?族中长辈汪老先生拄着檀木拐杖,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走来。老人虽已年过花甲,腰板却依然挺直,那是多年经商养成的气度。
叔公,少年汪直回过身来,眼眸在晨曦中闪着光,这江水,究竟通向哪里?
汪老先生抚须微笑,目光也随之投向江流:这水啊,出新安,过富春,经钱塘,最后汇入东海。出了海,那可就是四通八达,可达天下了。老人顿了顿,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我徽州地处万山之中,地瘠人稠。故而子弟们无非两条出路:要么寒窗苦读,科举入仕;要么离乡经商,贸迁四方。你父亲走得早,你可想好要走哪条路了?
汪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要经商!要去看看这江海的尽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好志气!汪老先生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过直儿要记住,我们徽商行走四方,靠的不是蛮勇,而是诚信为本,义利兼顾这八个字。当年你父亲在世时,在应天府经营木材生意,就是因为重信守诺,才在商界立住了脚跟。可惜啊......老人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汪直低下头,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离家时的背影。那是五年前的冬天,父亲说要往杭州去做一笔大买卖,临行时还许诺回来要给他带一套《山海图志》。谁知这一去竟成永诀——货船在钱塘江遇风浪沉没,连尸首都不曾寻回。
你母亲的病,近来可好些了?汪老先生关切地问。
劳叔公挂心,娘亲还是老样子,夜里总咳嗽。汪直的声音低沉下来。自从父亲遇难,母亲就一病不起,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这也是他决意经商的重要原因——科举之路漫长,他等不起,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更等不起。
明日你到我家来一趟。汪老先生沉吟片刻,你既决意经商,有些经商之道的典籍,该让你好生研读。我们徽商虽是以商立身,却从不轻视学问。《货殖列传》《商经》,这些都要熟读。
谢叔公!汪直连忙躬身行礼。当他直起身时,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了东流的江水。在那水天相接的远方,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转眼便是次年春天。十六岁的汪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拜别卧病在床的母亲,跟着族中的商队踏上了第一次远行。这支商队由汪老先生的次子汪承宗带领,主要经营徽州的茶叶、木材和文房四宝。
直弟,这边来。汪承宗是个精干的中年人,他将汪直安排在一辆装载宣纸和徽墨的货车旁,这一路山高水长,你好生学着点。经商之道,学问都在路上。
商队沿着新安江东下,过绩溪,出休宁。汪直第一次见识到了徽商网络的庞大——每到一处码头、集镇,总有当地的徽商前来接应。他们说着熟悉的乡音,交换着各地的行情消息。在严州府歇脚时,汪直亲眼见到汪承宗为一笔账目与当地商人争执不下。
这批松萝茶,说好是雨前的一等品,如今却掺了这么多二等货色。汪承宗面色严峻,我们汪家的招牌,不能坏在这等事上。
最终,那商人只好答应重新验货,按质论价。事后汪承宗对汪直说:你看,今日若我们收了这批次货,短期是少亏了些银两,但长远来看,却是坏了我们徽商的名声。记住叔公的话:诚信为本。
七日后,商队抵达杭州。时近黄昏,夕阳给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辉。汪直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所在: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口音此起彼伏。更让他震撼的是,在城南的码头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大海。
无垠的水面一直延伸到天际,波涛汹涌,海鸥翔集。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中,不仅有常见的福船、广船,还有几艘造型奇特的双桅帆船,船身上绘着鲜红的十字架图案。
那是佛郎机人的船。同行的一位老商人见汪直看得出神,便解释道,他们从遥远的西方来,绕过满剌加,在澳门落脚。这些金发碧眼的夷人,用白银换取我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
正说着,一队葡萄牙商人从船上下来。他们穿着紧身裤和蓬松的衬衫,腰佩短剑,与当地商人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讨价还价。汪直注意到,他们交易时使用的一种银币成色极好,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这是墨西哥鹰洋。老商人掂了掂手中的一枚银币,听说是在地球另一头开采的,经菲律宾运来。如今在东南沿海,用这种洋钱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
汪直站在码头上,海风吹拂着他青色的衣襟,带来咸腥的气息。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葡萄牙商船,望向水天相接的远方。在那里,不仅有父亲未竟的商路,更有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世界。
怎么,对海外贸易有兴趣?汪承宗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宗叔,这些佛郎机人,他们的家乡到底在何处?他们又是如何航行万里来到这里的?
汪承宗笑了笑:这事说来话长。据说他们的家乡在西洋之极,要绕过非洲好望角,航行数年才能抵达。不过如今朝廷海禁甚严,与夷人贸易可是杀头的买卖。你看——他指向远处几艘正在巡逻的官船,那些官兵,就是专门稽查走私的。
既然如此,为何还有这么多商人甘冒风险?
利之所趋啊。汪承宗压低声音,一船丝绸运往日本,可获利十倍;若能将南洋的香料运回,更是暴利。更别说日本、吕宋的金银矿产丰富了。这海上贸易,虽然风险极大,却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夜幕降临,码头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汪直却不愿离去,他在一处货栈旁找了个石墩坐下,望着夜色中起伏的海面出神。潮水拍打着堤岸,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远方的故事。
小兄弟,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汪直回头,见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商人,穿着杭绸长衫,气质儒雅。
晚生初到杭州,想多看看海。汪直连忙起身行礼。
那商人笑道:可是徽州来的?听口音像是歙县一带。
正是。晚生汪直,歙县柘林人。
果然是乡亲。商人捋须微笑,我姓许,单名一个栋字,原是泉州人,不过常与徽商打交道。小兄弟可是对海外贸易有兴趣?
汪直犹豫片刻,还是老实答道:不瞒先生,晚生确实向往。只是朝廷海禁森严,不知这海上贸易该如何进行?
许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海上之路,凶险异常。不仅要应对风浪,还要躲避官兵,更要提防海盗。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是能找到靠得住的伙伴,熟悉海路行情,这海上的财富,确实远超常人想象。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日本银币,递给汪直:这是来自石见银山的丁银。在日本,这样的银币可以换到十倍重量的黄金。而我们的丝绸、瓷器,在那里更是价比黄金。
汪直接过银币,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这枚来自异国的货币,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当夜,汪直在客栈的油灯下,将日间所见所闻细细记下。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父亲曾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特别记下了葡萄牙商船的特征、交易的商品种类、银钱的成色,还有许栋说的那番话。
窗外,钱塘江的潮声阵阵传来,一如他澎湃的心潮。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正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不仅是为了重振家业,更是为了追寻父辈未尽的梦想,去探索那片蔚蓝深处的无限可能。
很多年后,当汪直已经成为威震东海的五峰船主时,他仍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那个站在杭州码头、衣袂被海风吹拂的徽州少年,和他眼中闪烁的、如同海上星辰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