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文蹲在长凳上,正跟只青蟹死磕。粗粝的手指被蟹钳夹得发红,却仍梗着脖子较劲,剥出半只蟹黄就往荷叶包里塞:“得留着给我家娘子,她揣着娃三个月了,昨儿还说想吃这口。”语气里的粗豪未改,眼底却浮着层小心翼翼的软。
“你倒想着家里,”王光缘啃着排骨含糊道,“我也得给新媳妇带点蜜饯回去。”说罢往怀里揣了块桂花糕,惹得众人又笑。
酒壶里的残酒晃出涟漪,杨柳青忽然喉头发紧。
不过半年光景,远在边疆时,他总想起这伙人聚在一块儿吵吵嚷嚷的模样,嫌他们聒噪得慌。
可此刻看着,刘子文成了准爹,话里话外都是妻儿;沈惊澜入了翰林,眉宇间凝着治国的沉郁;王光缘娶了妻,举手投足都带着牵挂。
人人都添了新担子,偏那些旧模样又分毫未改。
刘子文拍桌时震得碗碟叮当响的莽撞,沈惊澜被打趣时的无奈,王光缘吃撑了揉肚子的憨态,都比宫墙那层朱红漆色鲜活得多,也暖得多。
他拿起酒壶往空杯里倒,却只滴下几滴残酒,便索性举着空杯与三人碰了碰:“明儿我带你们去城西那家酱肉铺,让掌柜的多切两斤,管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已有了醉态。杨柳青被刘子文和沈惊澜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脚步虚浮,舌头也有些打结:“走……走!哥哥我……再请你们去……去前面的馄饨摊……加碗热汤!”
“得了吧你,”刘子文笑骂着,“再喝下去,明儿个太阳晒屁股都起不来!家去,家去!”
几人勾肩搭背,一路跌跌撞撞往杨柳青住的巷子挪。
夜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散了些许酒气,却吹不散他们身上的热乎劲儿。
一路走,一路还在高声说笑,时不时有人打个响亮的酒嗝,引得巷子里晚归的居民探头看一眼,又笑着缩了回去。
转过街角,便到了杨柳青家所在的巷子口。
这里稍显僻静,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碎银。
“哎?那不是子青家吗?”王光缘揉了揉眼睛,指着巷子深处,“门口……门口咋站着个人?”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杨柳青家那扇斑驳的木门旁,果然立着一道身影。
月光皎洁,照得那人身上的青灰色道袍纤尘不染,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宛如月下谪仙。
他身侧斜倚着一根竹杖,杖头包着铜箍,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杨柳青原本混沌的脑子像是被这清冷月色猛地一清,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他眯着眼仔细一瞧,那熟悉的身形,那淡然的气度。
“吕道长!”他又惊又喜,猛地甩开架着他的弟兄,踉跄着就往前奔,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石阶上,“吕明微!你可算来了!”
吕道长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他的胳膊,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莫急,当心脚下。”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随后跟上来的刘子文等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那眼神澄澈,仿佛能看透人心,让几个还带着酒气的糙汉子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几分喧闹。
刘子文几人虽醉,见这道长气度不凡,也都学着样子拱了拱手,只是舌头依旧不太利索,含糊地说了声“道长好”。
吕道长终于抵达这朝都,杨柳青心中一阵激荡,先前喝酒的热意尚未全退,此刻又添了几分见到故人的欣喜,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连带着这春夜的凉意都消散了不少。
杨柳青一把攥住吕道长的袖子,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素净的布料攥出褶皱,转身冲还在愣神的弟兄们直嚷嚷:“都愣着干啥?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说着便要往屋里拽,“快进来快进来!今儿个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这位新弟兄,本事大着呢,寻常人可遇不上!”
弟兄们本就醉意未消,听杨柳青这一说,顿时来了精神,趔趄着跟在后面往院里涌。
刘子文伸手去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嘴里念叨念叨:“救命恩人?你啥时候有这等仙风道骨的弟兄?”
堂屋的油灯被他“噌”地点亮,昏黄的光晕瞬间铺满全屋,照得梁上悬着的干草药都显出几分暖意。
杨柳青不由分说将吕道长按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
吕道长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刘子文已经凑了上来,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腰间悬着的天机盘。
那盘是黄铜所制,边角早已磨得发亮,盘面刻着的星宿纹路有些地方都褪了色,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朴厚重。
“道长,您这物件看着不简单啊!”刘子文咂着嘴,伸手想去碰又赶紧缩了回去,“莫不是能掐会算的宝贝?”
吕道长指尖轻轻摩挲着天机盘边缘,淡淡一笑:“不过是个寻常物件,略通些岐黄之术罢了。”
他话音刚落,王光缘突然凑过来,脑袋快抵到吕道长膝头,压低了嗓门,酒气混着汗味一股脑儿扑过去:“道长,那您……您会画符驱邪不?我家那老宅最近邪乎得很,半夜总听见……”
“哎哎,说啥呢!”杨柳青赶紧笑着打断,往王光缘后颈拍了一把,“道长刚到朝都,一路风尘仆仆的,累坏了!有啥话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眼瞅着这帮弟兄醉得东倒西歪,说话都颠三倒四,再闹下去指不定说出啥浑话。
吕明微眼下最需要的是清静休息,哪能被这伙醉汉缠着折腾?
他心里盘算着,脸上堆起笑,推着这个搡着那个往门口送:“行了行了,今儿都喝高了,一个个赶紧回家睡去!明儿醒了酒,我再正经给你们介绍道长!”
刘子文还在嘟囔:“杨柳青你不够意思……”被杨柳青一把塞进沈惊澜怀里:“送他回家!路上别掉沟里!”
好不容易把这群醉鬼连哄带推搡出了门,关上门的瞬间,院里总算清静下来。
他长舒口气,转身看向堂屋,吕道长正端坐在灯影里,竹杖靠在椅边,神色依旧平和。
挠了挠头,笑道:“见笑了,这帮弟兄人是实在,就是喝多了没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