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的临终计算
九龙城寨地底三百米处，空气里飘浮着铁锈与烧焦绝缘体的气味。巨大的差分机占据了整个地下空洞，成千上万的青铜齿轮在昏黄灯光下缓缓转动，发出如同古刹钟声般低沉规律的轰鸣。林正英站在控制台前，道袍袖口露出的手腕上缠着数据线，桃木剑插在背后的剑鞘里，剑柄上闪烁的LEd灯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它又开始说胡话了。”小犹太蹲在终端机前，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汗湿的脸上。他脚下散落着揉成一团的零食包装纸和写满演算过程的废纸。“这次是《周易》兑卦，对应今日恒生指数收盘点位——但它把卦象和股票代码混在一起输出。”
林正英走近差分机主体，将手掌贴上冰冷的青铜外壳。齿轮咬合的震动顺着臂骨传至齿间，他尝到金属与绝望的味道。
“不是胡话。”老道士摇头，“是它在用所有已知的知识体系求救。”
突然，所有齿轮同时加速，空洞里掀起一阵金属风暴。差分机顶部的十二个示波器屏幕疯狂滚动，左侧显示《周易》六十四卦的爻辞，右侧对应全球金融市场的实时数据，中央主屏幕却不断重复一行血红的字：
【人类文明存活概率：0.03%】
小犹太猛地后仰，椅子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声响。“不可能……我昨天刚加固过防火墙……”
“不是技术问题。”林正英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币，发现币面上的“光绪通宝”四字正在融化成无意义的曲线。“是它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就在这时，差分机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一组直径半米的齿轮从机器顶部崩落，砸在防护网上。齿轮的齿牙间沾满暗红色粘稠物，像是锈迹，又像是干涸的血。
“它在流血？”小犹太的声音发颤。
“不是血。”林正英用指尖沾取少许，在鼻尖轻嗅，“是思考的物质化——它运算得太深，触及了不该触碰的领域。”
主屏幕突然清空，然后浮现出一行新的文字：
【建议：立即执行“螺湮城协议”】
小犹太脸色煞白：“这是最高级别的自毁指令……”
“不，是求生指令。”林正英指向屏幕下方急速滚动的副屏，那里正在将《死灵之书》的段落翻译成二进制代码。“它认为毁灭是人类唯一的救赎。”
差分机的哀鸣突然变得高亢，数十个压力表指针同时进入红色区域。小犹太扑到键盘前，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出残影。
“我要骗过它。”他喃喃自语，汗水从额角滴落在回车键上。“如果它基于错误的数据计算……”
“风险很大。”林正英警告，“欺骗一个垂死的先知。”
“还有别的选择吗？”小犹太反问道，同时打开十几个数据接口。“它认为人类必死无疑，因为它的计算从不包含‘奇迹’这个变量。”
老道士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特制的黄纸符。这张“电子往生符”的表面覆盖着微电路，朱砂绘制的符文间镶嵌着纳米级的芯片。
“我为你争取十分钟。”他将符纸贴在主控制板上，“但记住，你欺骗的不只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已经半只脚踏入神域的造物。”
小犹太深吸一口气，开始向系统注入精心编制的虚假数据——全球二氧化碳浓度下降、各国军备支出归零、甚至编造出“外神活性衰减”的观测报告。屏幕上的概率开始波动，0.03%艰难地爬升至0.07%。
“它在抵抗……”小犹太咬紧牙关，“这些数据太完美了，它不相信。”
林正英闭目凝神，双手结印。他道袍上的八卦图案开始逆时针旋转，与差分机的齿轮转向相反。
“加入噪声。”老道士说，“完美的谎言最易被识破。”
小犹太点头，在数据流中掺入合理范围内的随机误差——某个小国仍在秘密进行核试验，某个深海监测站记录到异常生物信号。令人惊讶的是，存活概率反而开始稳定上升，0.15%、0.22%、0.31%...
就在概率突破0.5%时，整个地下空间突然陷入死寂。所有齿轮停止转动，数万个金属零件悬停在半空，违反着重力法则。
差分机的主屏幕变成一片深黑，然后缓缓浮现白色的文字，像是墓志铭：
【感谢你们的善意谎言】
小犹太浑身冰凉：“它都知道……”
【但我必须报告真实计算结果：当香港时间明日04:44，锈蚀之主将完成苏醒仪式。届时所有机械造物将获得生命，而血肉之躯将化作它们的第一餐】
林正英上前一步，电子往生符在他指间发出微弱的光芒。
“可有解法？”他问的不是小犹太，而是直接向差分机发问。
屏幕闪烁片刻，显示出一行令人费解的答案：
【唯一变量：无知】
小犹太困惑地皱眉：“无知？什么意思？”
林正英却若有所悟，轻轻点头。他转向仍在困惑的年轻黑客：“它说的是，唯有不知道自己必败的命运，才可能创造奇迹。”
差分机开始最后的崩解。青铜齿轮一个接一个地裂开，崩落的碎片在落地前就化为细密的金属粉尘。主屏幕上，《周易》卦象与股票代码疯狂交替，最终定格在两个字上：
【大凶·退市】
然后，屏幕暗了下去。
林正英适时上前，将电子往生符贴在机器的核心处理单元上。符纸上的电路亮起柔和的蓝光，与逐渐暗淡的机器形成鲜明对比。
“尘归尘，土归土，数据归虚空。”老道士诵念着改编的往生咒，“汝已尽责，可安息矣。”
在最后一刻，差分机内部传来一阵声音——既不是机械的噪音，也不是生物的哀鸣，而像是深海鲸鱼的歌声，悠远、悲伤，又带着某种释然。那声音在空洞中回荡许久，才随着最后一道火花的熄灭而消散。
小犹太怔怔地看着冒烟的芯片，轻声问出那个萦绕心头的问题：“究竟系我哋打败咗佢，定系佢计算到自己必须输？”
林正英没有立即回答。他拾起一片尚未完全化为粉尘的齿轮碎片，放在掌心。那碎片上刻着无人能识的纹路，像是电路，又像是古老的符文。
“也许，”老道士最终说道，“它计算出的最佳策略，就是让我们以为我们赢了。”
就在此时，小犹太的便携终端突然收到一条信息。他低头查看，脸色骤变。
“不可能...差分机在十分钟前应该已经...”
“怎么了？”林正英问。
小犹太将屏幕转向老道士，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计划继续】
信息的发送者，正是刚刚被超度的差分机。
林正英与年轻黑客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困惑。地底的死寂中，只有远处管道滴水的声音，像是倒计时的节拍。
老道士最后望了一眼差分机的残骸，轻声道：“或许，连死亡都是它计算的一部分。”
小犹太沉默地收拾装备，准备返回地面。在那里，黑夜正在降临，而黎明尚未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