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声音很轻,很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家东家……究竟是谁?”
“他要我……做什么?”
钱通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躬身,向旁边退开一步。
他身后,那片最深沉的厅堂阴影里,一个轮廓缓缓浮现。
刘清源眯起浑浊的双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或许是一位手握兵权的藩王,或许是某个隐世的权贵,甚至可能是……宫里的某位大人物。
无论如何,都该是一位能与宰相李嗣分庭抗礼的枭雄。
脚步声很轻,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
那道身影终于走出了阴影,停在离刘清源三步之遥的地方。一缕从破损窗棂透进来的天光,恰好落在他身上。
刘清源看清了。
那不是什么枭雄,也不是什么权贵。
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看起来最多十岁上下的男童。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短衫,洗得有些发白,脚上一双半旧的布鞋。身形单薄,面容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唯独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
荒谬。
这是刘清源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紧接着,一股比刚才被金子羞辱时更加强烈的怒火,轰然炸开!
“这就是你家东家?”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撑起身子,因为动作太猛,骨头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死死盯着钱通,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扭曲,“一个黄口小儿?!你们……你们是在耍我?!”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刚刚才压下半生的清高,准备投身一场豪赌,结果对方却派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来跟他谈?
这是何等的轻蔑!何等的羞辱!
钱通依旧面无表情,垂手而立,仿佛没听见刘清源的咆哮。
反倒是那个孩子,宋河,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童音特有的质感,但内容却像淬了冰的钢针,又冷又硬,直戳人心窝。
“刘大人,你以为你败给了李嗣的奸诈?”
一句话,就让刘清源所有即将喷涌的怒骂卡在了喉咙里。
宋河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不。你败给了你自己。”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双不属于孩童的眼睛,冷漠地剖析着刘清源:“你抱着那块所谓‘清名’的牌匾,就像抱着一块长满绿毛的朽木。你以为它是传家宝,可在别人眼里,它连引火都不配。”
“刚正不阿?”宋河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像笑,更像一种纯粹的讥讽,“在屠夫面前,一块不带油水的精瘦肉,只会让他觉得下刀时更省事,剔骨时更干净。你就是那块肉。”
刘清源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反驳,想怒斥这小儿胡言乱语。
可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这孩子的话,比钱通的更狠,也更真。
宋河的目光扫过这间家徒四壁的破败厅堂,最后又落回刘清源那张惨白的脸上。
“你的失败,无关敌人强弱。是你自己太蠢。”
“蠢到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几篇慷慨激昂的奏折,就能扳倒一个用权力和欲望喂养起来的怪物。”
“蠢到以为,只要自己干净,就能出淤泥而不染。你忘了,淤泥本身,就会吞噬一切干净的东西。”
刘清源颓然坐了回去,太师椅发出一声痛苦的“咯吱”声。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坚持,被这个十岁的孩子,三言两语,剥得体无完肤,只剩下可笑的内核。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看向宋河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震惊,变成了混杂着羞耻、不甘和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
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宋河却不再看他,仿佛已经说完了所有废话。他转而谈起了“正事”。
“李嗣权倾朝野,党羽遍布,但并非铁板一块。”宋河的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这种人,最怕的不是明面上的政敌,而是那些藏在暗处,不怕死的疯狗。”
刘清源的思绪被强行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地问道:“谁?”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魏谏。”宋河吐出一个名字,“三个月前,他上书弹劾吏部侍郎贪赃枉法,那是李嗣的左膀右臂。结果,奏折被扣,他自己被连贬三级,现在赋闲在家,比你还惨。”
刘清源当然知道魏谏。那是比他还顽固的石头,朝堂上有名的“魏疯子”。
“此人与你一样,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宋河的比喻粗俗却精准,“但有一点不同。你刘大人是清流领袖,士林标杆,即便落魄,你的名望还在。魏谏只是个独来独往的疯子。”
刘清源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宋河终于抛出了他的计划,那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阴冷。
“我要你,刘大人,以你‘前朝清流领袖’的身份,去‘探望’一下这位落魄的魏御史。”
“两个失意人,凑在一起能做什么?无非是喝酒、痛骂、发牢骚。李嗣的眼线遍布京城,他会知道,但他不会在意。他甚至会乐于见到你们抱团取暖,因为这恰好证明你们已经毫无威胁。”
刘清预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宋河话锋一转。
“在你们的‘醉话’里,你要‘不经意’地,透露一个关于李嗣的‘把柄’。”
“一个……假的把柄。”宋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幽光,“这个把柄要看起来天衣无缝,细节确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但其中,要埋下一根最关键的,致命的假证据。”
刘清源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瞬间明白了这计策的毒辣之处。
“李嗣生性多疑,他一定会去查。以他的能力,不难查出那个致命的破绽,从而推断出整个‘把柄’都是一个圈套。”
“然后呢?”刘清源的声音干涩无比,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棋盘上后续的落子。
“然后,”宋河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快意,“他会勃然大怒,会嘲笑你们黔驴技穷,会认定你们不过是两个走投无路的蠢货在做最后的挣扎。他会彻底放松对你们的警惕。”
“而那一刻,当他以为自己看穿了一切,沉浸在智商碾压的快感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