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疫病所深处，“静室”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鲸油无影灯的光芒冷冷地投射在两张矮榻上，一张躺着输血后奇迹般稳住性命、却又陷入新危机的工匠张师傅，另一张则空空如也，那头献出猪血的壮健黑猪已被移走。
张师傅蜡黄的脸上，那丝输血后好不容易浮现的微弱血色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祥的灰败。他紧闭双眼，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拉风箱般的异响。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右腿的伤口——原本缝合处渗出的暗红血水已经变成了浑浊的黄绿色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肿胀的小腿皮肤紧绷发亮，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并隐隐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吴有田的脸色比张师傅好不了多少，他死死盯着腋下那根特制的琉璃细管（体温计），声音带着哭腔：“李院判！又…又烧起来了！烫得吓人！比输血前还高！” 细管里染色的酒精柱已经攀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刻度。
李时珍伏在显微定真镜前，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调焦旋钮而指节发白，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目镜下的景象，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腐毒虫…爆发了！”李时珍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他将载玻片小心翼翼地递给旁边同样面色惨白的王徵，“王学正，你看！”
王徵凑近目镜，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腾。视野中，取自张师傅伤口脓液的样本，被放大了数十倍！那不再是简单的脓血，而是一片沸腾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型地狱！无数形态各异、疯狂蠕动的微小生物（细菌群落）充斥其间！有球状的成串聚集如同葡萄（葡萄球菌），有杆状的密密麻麻如同蛆虫（杆菌），还有细长如蛇、扭曲摆动的（螺旋菌或链球菌）！它们贪婪地啃噬着坏死的组织碎片，在脓液中翻滚、分裂、增殖！其数量之庞大，活性之旺盛，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观察！显微镜下无声的喧嚣，却比战场厮杀更令人窒息！
“‘腐毒’已入血脉！”李时珍猛地站起身，指着张师傅那条紫红肿胀、不断渗出腥臭脓液的伤腿，“再不想办法，一旦‘血热’（败血症）彻底爆发，神仙难救！汤药…汤药根本到不了此处！药力也难敌这万千毒虫！”
“药精！我们炼制的‘药精’呢？！”王徵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嘶声问道。他深知格物院化学所那边同样在经历着炼狱般的煎熬。
格物院化学所，灯火彻夜未熄。巨大的蒸馏釜、奇形怪状的琉璃冷凝管、密封的陶土反应罐…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浓烈的醋味、苦涩的药草味，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金属腥气。地上散落着焦黑的残渣、碎裂的琉璃器皿，记录实验的纸张上布满了失败的墨迹和焦痕。
夏原吉派来的几个精通账目和物料管理的户部老吏，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灰头土脸地穿梭在烟雾和蒸汽中，嘶哑着嗓子核对着一批批紧急调拨来的砒霜、水银、雄黄、绿矾（硫酸亚铁）、硝石…以及成车的上好山西老陈醋。他们的算盘打得飞快，不是为了计算盈亏，而是为了在一次次昂贵的失败中，寻找那几乎看不见的、能救命的可能性。
“又…又炸了！”一声闷响和惊呼从角落传来。一个密封的陶罐在尝试将硫磺蒸汽与醋蒸馏液混合时，承受不住压力，崩裂开来，刺鼻的烟雾瞬间弥漫，熏得周围几个化学所学徒涕泪横流，咳嗽不止。
负责此项目的化学所主事，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脸上被熏得黢黑，手上还带着新鲜的烫伤水泡。他绝望地看着一地狼藉，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石台上，指节渗出血丝。“不行！还是不行！要么凝不住‘毒虫’，要么毒性太烈，沾之即死！这…这根本是死路！李院判那边…张师傅他…”
“闭嘴！”一声沉喝打断了他的绝望。朱高炽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烟雾弥漫的门口。他脸上依旧带着一丝东宫毒羹事件的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穿透烟雾，直刺人心。他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王徵。
“孤只要结果！”朱高炽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蒸馏釜的嘶鸣和学徒的咳嗽，“张师傅命悬一线！尔等在此哀叹死路？何为死路？格物之路，本就是向死而生！炸一个罐子算什么？碎了琉璃算什么？户部夏尚书调拨之物，孤担着！父皇的旨意，孤去请！孤只要那能杀‘腐毒虫’的‘药精’！告诉孤，眼下，哪条路最有可能？哪条路还没走到尽头？！”
化学所主事被这小小的身影和话语中蕴含的沉重压力震慑，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指着另一个区域，那里有几名老药工正小心翼翼地用铜锅熬煮着浓稠如墨、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深绿色汁液。
“殿下！是…是青蒿！按您上次转述李院判的想法，我们集中所有力量，用十倍、二十倍的青蒿，反复蒸煮、浓缩、沉淀！取其最精纯的汁液！镜下观之，此汁对‘腐毒虫’确有奇效，能使其僵直不动！只是…只是此汁性极寒凉，内服恐伤脏腑，且难以深入肌理伤处，直接外敷于创口…其效…其效未知，恐难抵挡如此猛烈的‘腐毒’！”
“外敷！就用它！”朱高炽毫不犹豫，“取其最浓稠者！立刻送去疫病所！李院判知道该怎么做！同时，继续试！硫磺蒸汽提纯、绿矾与醋的化合，所有可能的路径，一刻不停！孤在此处，看着你们！”
“静室”内，气氛已到千钧一发。
张师傅的体温还在攀升，整个人如同燃烧的火炭，神志彻底陷入谵妄，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伤腿的肿胀已蔓延至大腿根部，脓液流淌不止，腥臭弥漫，连浓烈的酒精味都无法掩盖。
李时珍看着吴有田捧来的那一小碗浓稠得几乎拉丝、颜色深绿近黑的青蒿精粹汁液，又看看显微镜下那片依旧“生机勃勃”的微型地狱，再看向张师傅那濒临彻底崩溃的身体。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清洗创口！烈酒！沸水煮过的棉纱！快！”李时珍厉声下令，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他亲自拿起一把在酒精灯上反复烧灼至通红的柳叶小刀（简易高温消毒），没有丝毫犹豫，在吴有田和几个学徒惊骇的目光中，对准张师傅腿上那最肿胀、积脓最深的部位，精准而迅速地划了下去！
“嗤——！” 一股混杂着黄绿脓液和坏死组织的恶臭液体猛地喷溅出来！
李时珍恍若未闻，动作快如闪电。他用特制的银质小刮匙，极其小心而迅速地刮除着创口深处肉眼可见的腐肉和脓苔，每一次刮动都伴随着张师傅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搐。污血和脓液染红了他戴着的手套和前襟。
创面被彻底打开、清创，露出深处暗红发黑、甚至能看到骨膜的可怕景象。浓烈的腐臭几乎让人窒息。
“药！”李时珍伸手。
吴有田颤抖着将那一小碗青蒿精粹递上。
李时珍没有丝毫犹豫，用煮沸消毒过的细软毛笔，饱蘸那浓稠如墨、气味奇异的青蒿精粹，如同描绘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极其仔细、极其均匀地，一层层涂抹在刚刚清创完毕、还在渗着血水的创口深处！从最深的肌间隙隙，到边缘的皮肉，每一寸都覆盖上那深绿色的粘稠药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张师傅痛苦的呻吟和鲸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朱高炽静静地站在静室门口，小小的身影在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王徵陪在一旁，脸色凝重得如同石刻。夏原吉派来的户部老吏也紧张地守在外面，记录着时间。
突然！
一直守在显微定真镜旁、负责定时观察取自创口边缘渗液样本的吴有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动…不动了！僵了！僵了！！”
李时珍猛地扑到显微镜前！
目镜之下，刚刚取出的新鲜脓液样本中，景象已截然不同！那些之前疯狂蠕动、形态各异的“腐毒虫”，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寒流冻结！大部分僵直不动，失去了活力！少数还在挣扎的，动作也变得极其迟缓、呆滞！视野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生机”，被一种冰冷的死寂所取代！
“有…有效！！”李时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青蒿精粹！杀…杀死了‘腐毒虫’！”
他立刻扑回张师傅榻前，再次检查创口。虽然肿胀依旧，脓液仍在渗出，但那刺鼻的腐臭味似乎…淡了一丝？最重要的是，显微镜下那万千毒虫被抑制、被杀伤的景象，如同黑暗中透出的第一缕微光，点燃了绝境中的希望！
“快！再取精粹！继续涂抹！每隔一个时辰一次！清洗创口亦不能停！”李时珍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力量，“同时，内服汤药加倍！三七活血，人参吊气！把他从‘血热’边缘拉回来！”
数日后，暖阁。
朱棣看着手中由李时珍、王徵、吴有田联名具奏的详细呈报，上面以近乎冷酷的“格物”笔触，描述了张师傅从输血成功到爆发“腐毒”、命悬一线，再到青蒿精粹外敷镜下显效、暂时稳住病情的全过程。每一个步骤，每一次险情，镜下所见“腐毒虫”的变化，都记录在案。奏报最后，是李时珍力透纸背的请求：恳请陛下恩准，设立“格物生”之制，于国子监新辟“格致”一科，广收良家子及有慧根之工匠子弟，授以《新编人体脏腑血脉全图》之基、显微定真镜之使、金石药精炼化之法、乃至力学算学之要！非如此，不足以承此“格物”薪火，救此天下苍生！
朱棣的目光在“镜下显效”、“暂时稳住”、“良家子及工匠子弟”、“格致”等字眼上久久停留。右眼深处，那沉淀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他想起东宫那碗毒羹，想起沈文度临死前的疯狂诅咒，想起朝堂上那些依旧隐藏的、对新学既惊惧又贪婪的目光。
“格物生…”朱棣缓缓放下奏报，手指在紫檀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的前奏。他看向侍立下首的姚广孝、夏原吉、金忠、王徵，以及被特意召来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和国子监新任祭酒。后两人脸色苍白，眼神复杂。
“夏原吉。”
“臣在。”
“李时珍所请‘格物生’之制，所需钱粮物料，由户部全力支应。凡格物院所需，列为甲等。”
“臣…遵旨。”夏原吉躬身，声音沉稳。他深知，这将是比北伐更烧钱的无底洞，但也是帝国未来唯一的生路。
“金忠。”
“臣在！”
“着兵部、工部，遴选精于营造、器械之巧匠百人，及其慧敏子弟，入格物院听用，隶‘格物生’籍。由王徵统领，专攻器械精微。”
“臣遵旨！”金忠和王徵同时应道，眼中闪过激动。
朱棣的目光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落在脸色煞白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和国子监祭酒身上。
“翰林院。”
“臣…臣在…”掌院学士的声音有些发颤。
“即日起，编纂《新编格物启蒙》，以《脏腑全图》、《力学初探》为基，融汇算学、金石、农工之要，务求浅显而明实理！为‘格致’科立本！”
“国子监。”
“臣…恭聆圣谕…”祭酒的声音更低。
“辟‘格致堂’！设‘格物生’额！凡十五岁以下，身家清白，通文墨，或精于匠作者，皆可应试！由李时珍、王徵主考！授业之师，由格物院遴选！所授课业，以格物院所编为本！尔等旧学，可旁听，可质疑，然不得阻挠新学传授！若有阳奉阴违…”朱棣的声音陡然转寒，右眼中那沉淀的火焰瞬间腾起，“朕，不吝再行清洗！”
“臣…臣等…遵旨！定…定当竭力襄助新学！”掌院学士和祭酒噗通跪倒，额头触地，汗出如浆。他们知道，这道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已经狠狠烙在了帝国文教最核心的肌体之上！旧学的藩篱，被这来自皇帝、太子和格物院的三重力量，以无可辩驳的“实”理和不容抗拒的皇权，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却通往未来的巨大裂口！
朱棣的目光扫过暖阁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定格在窗外格物院的方向。那高悬的新匾，其光灼灼，不仅穿透了脏腑的迷雾，击溃了剧毒的暗影，如今，更将照亮无数懵懂少年通往未知世界的道路。微芒已破障，药精初啼鸣，帝国的血与火中，一颗名为“格物”的种子，终于被强行种下，等待着在未来的风雨中，破土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