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把那把裂了口的刀横放在膝上,手指沿着刃面慢慢滑过。裂纹不长,但位置刁钻,正好在发力最集中的地方。他没急着扔,也没修,只是用拇指肚反复摩挲那道缺口,像是在数它有多深。
帐外风势比刚才大了些,吹得油灯忽明忽暗。帘子掀开一道缝,冷气钻进来,但他没动。他知道有人来了,脚步很轻,可节奏稳,不是巡夜兵那种来回打转的懒散步子。这人走得很准,一步一停,像是故意让他听见。
帘子被掀开时,带进一股凉风,灯焰猛地一偏,几乎熄灭。
来人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也不说话。青铜面具在昏光下泛着哑色,像块旧铁皮扣在脸上。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垂着,袖口有些皱,像是骑马赶了段路。
叶天寒缓缓抬头,没起身,也没低头。他的视线从对方脚上的靴子往上移,最后落在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上。那眼神不冷也不热,就像看一个认识但不算熟的老邻居。
“军师。”他开口,声音干得像沙地刮风。
穆长风嗯了一声,抬脚进来,却不往主位坐,反倒靠着柱子站定,一只脚微微曲起抵住墙根。他没摘面具,也没行礼,像是来做客的,又像来查账的。
“听说你这几天挺忙。”他说。
“练兵。”叶天寒答得干脆。
“拿死囚当陪练,新卒伤了好几个?”穆长风语气平得像在问今天吃了几碗饭。
“他们要是现在不学会怎么活,上了战场就得学怎么死。”叶天寒说着,终于把手从刀柄上挪开,手掌朝上摊了一下,“我不教他们躲,我教他们咬。”
穆长风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下。笑声不大,但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有点闷,听着不像高兴,倒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你知道陈虎当初是怎么当上百夫长的吗?”他问。
叶天寒摇头。
“他带着十二个人守断龙坡,对面来了三百蛮骑。别人缩在壕沟里等援兵,他带着人冲出去,砍了三十七颗脑袋回来,挂在旗杆上晾了一夜。”穆长风顿了顿,“第二天早上,敌人退了。不是被打退的,是吓退的。”
叶天寒没接话,只静静听着。
“可你知道后来怎么着?”穆长风继续说,“军报写的是‘奋勇御敌,据险固守’。没人提他半夜偷袭,更没人说他把敌将头颅塞进自己饭盒带回营。”
“所以呢?”叶天寒问。
“所以啊——”穆长风往前倾了半步,“有些人做事,得藏;有些人做事,得露。你选哪样?”
叶天寒沉默片刻,忽然反问:“您觉得我是在藏,还是在露?”
穆长风没立刻回答。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面具边缘,发出“铛”的一声轻响,像是在试音。
“你这法子,狠是够狠,可也容易招火。”他说,“老卒们告你,不是因为他们怕死,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懂规矩。而你——”他指了指叶天寒,“你连规矩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叶天寒嘴角抽了一下,没笑,也没反驳。
“你在死牢里活下来,靠的不是守规矩。”穆长风声音低了些,“你现在带兵,也不是为了讨好谁。这点我知道,铁辕侯也知道。”
“那您今晚来,是替谁传话?”叶天寒直视着他,“侯爷想压我,直接下令就行;要保我,一句话也能平事。何必让您亲自跑一趟?”
穆长风咧了咧嘴,像是又要笑,可那表情一闪就没了。
“我不是传话的。”他说,“我是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条能咬人的狗。”
叶天寒没动,也没出声。
“要是软蛋,我就回去说一句:‘疯狗养不成,趁早杀了喂狼。’”穆长风语气依旧平淡,“可你要真是条恶犬……那就得有人牵着绳子,别让它咬错人。”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灯芯爆了个小火花,啪地一声。
叶天寒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刀,然后慢慢把它收进怀里,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我不认主人。”他说。
“我知道。”穆长风点头,“所以我也不打算给你套 collar。”
叶天寒眉头微挑。
“collar”这个词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项圈。我是说项圈。你看,我读书少,偶尔还爱拽两句洋文,别介意。”
叶天寒差点呛住。
他盯着穆长风,半天才憋出一句:“您这笑话,比我的刀还钝。”
穆长风哈哈一笑,这次声音敞了些,震得面具都跟着颤。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拍了拍柱子,“其实吧,我今儿来,就是想看看你慌不慌。结果你没慌,挺好。”
“我还以为您是来劝我收手的。”
“劝你?”穆长风摆手,“我要真想劝,就不会一个人半夜摸过来。我会带一队亲卫,把你绑了关三天,再放出来训话。”
他转身准备走,手搭上门帘前又停下。
“接着练吧。”他说,“但记住一点——可以狠,别蠢。死囚死了没人管,要是新卒死多了,上面就得找人背锅。到时候,未必是我能拦得住的。”
叶天寒坐在原地,没应声。
穆长风掀帘出去,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帐内重归寂静。叶天寒坐着没动,手却慢慢伸进怀里,再次摸到了那把裂口的刀。这一次,他没再拿出来。
外面风还在吹,卷着沙粒打在帐布上,沙沙作响。
他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来时,目光已沉到底。
约莫一炷香后,帐外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两个兵,抬着个木箱走过来,放在帐门口就走了。箱子没封,盖子虚掩着,露出一角黑乎乎的东西。
叶天寒走过去,掀开一看。
是五颗人头,脸都肿了,眼睛翻白,脖子切口参差不齐,显然是临时斩下的。其中一颗他还记得——昨儿在校场被打死的那个死囚。
他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其中一颗的下巴,硬邦邦的,还没开始腐。
这不是军令处决的人头,也不是战俘。这是私刑。
他慢慢直起身,回头看向帐内那盏油灯。灯火摇晃,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走回席上坐下,从怀中掏出那块磨刀石,放在腿边。然后抽出刀,开始磨。
一下,又一下。
刃口与石头摩擦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帐外,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