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天刀还插在沙里,刀身微微颤着,像是没睡醒的野兽。叶天寒站在旁边,没动,也没说话,脚底下的血泥已经干了半边,黏在靴底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亲兵想来扶他,刚伸手就被陈虎一巴掌拍开:“你瞎啊?没见火长正站着立规矩呢?”
那人缩回手,嘀咕:“可他也快倒了……”
“倒?”陈虎靠在旗杆上,龇牙咧嘴地扯了扯绷带,“我背过的人多了,就他最能撑。你看他那眼神,跟死牢里爬出来时一个样——不站稳,绝不躺下。”
话音刚落,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扬起一道黄线。铁辕侯来了,身后跟着几名副将和幕僚,一个个脸色凝重,目光扫过满地残甲断刃,眉头越皱越紧。
马停在烽燧台前,铁辕侯翻身下马,靴子踩进血沙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看任何人,先绕着战场走了一圈,脚步很慢,像是在数地上每一具尸体。
最后,他在叶天寒面前停下。
叶天寒单膝跪地,膝盖砸进沙中,声音哑得像被砂石磨过:“末将……守住了。”
铁辕侯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不是守住。”他盯着叶天寒的眼睛,“是夺回来的。”
风卷着焦味吹过,两人谁都没眨眼。
“起来吧。”铁辕侯松开手,转头对身后众人道,“都看看。三百人迎敌两万,战至仅存三十七。箭垛烧塌了七处,火油沟炸裂三道,敌军撤退时丢下战旗十一面、将领佩刀三口。你们说,这种仗,侥幸打得赢?”
一名幕僚低声开口:“伤亡过重,是否……战术上有可商榷之处?”
铁辕侯没理他,只看向叶天寒:“带我去看看。”
叶天寒点头,转身引路。他走路还有点晃,左臂用布条吊着,右手拄着刀鞘当拐杖。走到一处焦黑的壕沟前,他停下:“这里原是第一防线,敌军三次强攻都被火油逼退。赵三锤带着九个人轮番点火,烧光了三桶油。”
又走到北侧断墙,他指了指墙上几道深痕:“这是阿古尔的刀砍的。他冲到这里时,被我一刀劈中肩胛,往后退了七步,死在这块石头上。”他抬脚踢了踢一块染成暗红的石头,“首级割下后挂在旗杆三天,敌军再没人敢喊他的名字。”
铁辕侯蹲下,捡起半截断矛,上面刻着蛮族图腾。他翻来一看,冷笑:“他们以为这是南下劫掠,其实是来送命。”
回到空地中央,赵三锤抱着一堆缴获的兵器走来,往地上一扔:“报告!清点完毕:斩敌将三人,俘敌旗官两名,收敌弓八十七张、战马四十三匹,另有一面主将令旗,已交文书封存。”
铁辕侯点点头,回头看向随行将领:“现在还有人觉得,这是一场‘惨胜’?”
没人应声。
他朗声道:“此战非但不该贬,更该记入北境战册。以三百破两万,非勇者不能为;临危不退,非忠者不能为;统兵有序,火攻得法,非智者不能为。诸位若不信,大可派自己部下去守一次烽燧台试试。”
说完,他转向叶天寒,声音沉了下来:“叶天寒。”
“在。”
“此役指挥若定,身先士卒,火烧敌阵,绝境反杀,功不可没。自今日起,擢升为百夫长,赐新甲一领、战刀一口,另加俸银三十两。”
叶天寒抱拳,动作牵动伤口,疼得眉心一跳。但他没谢恩,只问了一句:“大人,我能否继续驻守此地?”
铁辕侯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说呢?这刀都插进沙里不拔了,还想去哪儿?”
“那就归你了。”他拍拍叶天寒肩膀,“从今往后,烽燧台由你镇守。缺人补人,缺粮报账,直接找军需官要。”
四周一片寂静,随即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伙夫出身,真让他带百人?”
“他以前不是伙夫营烧火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百夫长?”
这话传到叶天寒耳朵里,他没理会,只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血泥的靴子,又抬头望向远方。
那边,三十七名残卒正列队站好,有的拄着刀,有的互相搀扶,没人挺直腰板,但也没人坐下。
铁辕侯也看到了,叹了口气,转身高声道:“今日论功,不止一人。”
他一挥手,亲兵捧出一枚铜牌,上刻“忠勇”二字。
“陈虎!”
“在!”陈虎被人扶着走出来,脸色发白,走路一瘸一拐,可还是努力挺直了背。
“断后救主,带伤再战,激励全军,功在社稷。特授‘忠勇校尉’衔,赏银二十两,休假一月,养伤期间仍享校尉俸禄。”
陈虎咧嘴一笑,差点没站稳:“多谢大人!不过……能不能把假给我改成酒?我这伤,喝点烈的比躺床上管用。”
众人哄笑。
铁辕侯也忍不住摇头:“行,给你十坛北境老烧。”
“够意思!”陈虎举起拳头,结果牵动伤口,哎哟一声,赶紧捂住胸口。
赵三锤在一旁看得眼热,凑过来小声问叶天寒:“火长,我现在算你手下了吧?”
“嗯。”
“那我是不是也能升个什么?比如……副百夫长?”
“你刚才清点战利品的时候,少报了五支箭。”
“啊?哪有!那是……损耗!战场损耗懂不懂?”
“下次再漏,罚你去伙房切三天菜。”
赵三锤立刻闭嘴,低头踢沙。
太阳渐渐西斜,余晖洒在裂天刀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铁辕侯最后环视一圈,对叶天寒道:“好好带兵。北境需要的不是听话的狗,是能咬人的狼。”
“明白。”
“另外——”他顿了顿,“朝中有人弹劾你滥杀俘虏,说我偏袒。我已经压下了。但你要记住,功劳越大,盯你的人越多。”
叶天寒点头:“只要让我站在前线,背后那些风言风语,我不怕。”
铁辕侯看了他很久,终于转身翻身上马。
队伍启程离开时,陈虎忽然喊了一嗓子:“大人!等会儿那十坛酒,记得派人送到烽燧台啊!别让别人顺走了!”
“滚!”铁辕侯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嘴角却翘了翘。
尘烟散去,烽燧台又恢复了安静。
叶天寒走到队伍前,看着眼前这三十七张脏兮兮的脸,有的包着头,有的断了手指,可全都睁着眼,等着他说话。
他没讲什么豪言壮语,只抬起手,指向那把仍插在沙中的裂天刀。
“明天开始,每天晨练两个时辰。伤没好的,躺着也得喊口令。我要让整个北境都知道——”
他顿了顿,咧嘴一笑,血痂从嘴角裂开一点:“咱们这三十七个人,能把两万人打出屎来。”
底下先是沉默,接着不知谁先笑了一声,然后一群人全笑了,笑得咳嗽的咳嗽,扯到伤口的捂肚子,可就是没人坐下。
赵三锤抹了把脸,突然问:“火长,新刀啥时候发?这回总该换把趁手的了吧?”
“明天。”
“那今晚我能摸一下吗?就看一下成色?”
“不行。”
“抠门。”
叶天寒懒得理他,转身走向临时搭起的帐篷。路过裂天刀时,他顺手摸了摸刀柄,铁链轻轻响了一下。
风又起了,吹得残旗哗啦作响。
他刚掀开帐帘,就听见外面陈虎大声嚷嚷:“喂!谁把我酒坛子搬走了?那是我的疗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