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拖着冰冷悠长的尾韵，彻底沉入长安城无边无际的黑暗。霍府那高耸的朱漆大门，在死寂中紧闭着。
“轰隆隆——！”
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沉闷而整齐的巨响由远及近，如同连绵不绝的惊雷。那是数以百计包裹着铁皮的沉重马蹄，同时踏在长安城坚硬条石路面上的声音！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咴律律——！”
战马嘶鸣声陡然炸响，尖锐刺耳，撕裂夜空！
“哗啦！哗啦！哗啦——！”
冰冷的铁甲叶片在剧烈运动中疯狂碰撞摩擦，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洪流！
“嗬！嗬！嗬——！”
无数甲士压抑而整齐的怒吼，如同平地卷起的飓风，瞬间将整个霍府死死包围！
“呼啦啦——！”
无数支浸透了火油的松脂火把被同时点燃、抛掷！炽热的火团如同流星火雨，从府墙外四面八方呼啸着砸落！有的砸在霍府高大的门楼上，爆裂开来，火油四溅，瞬间点燃了朱漆的梁柱和悬挂的灯笼！有的越过院墙，落入府内的庭院、回廊、甚至屋顶！更多的则密密麻麻地钉在府邸周围的地面上，熊熊燃烧！冲天的火光骤然腾起，将霍府内外照得亮如白昼！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黑暗，将每一片砖瓦、每一根廊柱、每一张惊恐扭曲的脸庞，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奉圣谕！缉拿逆党！！”
“霍禹、霍山、霍云谋反大逆！罪证确凿！！”
“府内人等！弃械伏地！违者——格杀勿论！！”
声浪如同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带着金戈铁马的无情杀伐，从府墙外每一个方向疯狂涌来，狠狠撞击着霍府的高墙，撕扯着府内每一个人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宣告着末日的降临！
霍府内院深处，霍山那间平日用来处理“尚书台”文书的书房。
门窗紧闭，却隔绝不了外面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声浪！火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室内投下疯狂跳跃、如同鬼爪般舞动的光影。霍山披着一件凌乱的深衣，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他手中死死攥着那方象征“领尚书事”的沉重金印，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案几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他试图焚毁、却已来不及的往来密函和名单草稿。
“哐当！！”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霍云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涕泪横流，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声音嘶哑变调：“二哥！完了！全完了！外面…外面全是兵！火！到处都是火！还有喊杀声！他们…他们杀进来了！！”他瘫软在地，死死抱住霍山的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霍山浑身剧震，手中金印“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那“奉圣谕！缉拿逆党！”的吼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猛地推开霍云，踉跄着扑到窗边，手指颤抖着捅破窗纸，向外望去——
火光冲天！无数身着玄甲、手持长戟劲弩的期门军士，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已经撞开了府邸的前院大门，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内院席卷而来！冰冷的甲胄反射着跳跃的火光，长戟如林，锋刃上流动着死亡的寒芒！抵抗？零星几个试图反抗的家丁护院，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汹涌的铁流吞没，只留下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和飞溅的血花！
“不…不…”霍山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绝望和死灰。他想起尚书台魏相那张永远平静的脸，想起丙吉巡视宫墙时无声的肃杀…原来，自己这个“领尚书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砰！！”
书房的门被一只穿着厚重军靴的大脚狠狠踹开！碎裂的木屑四溅！
数名顶盔贯甲、面覆狰狞兽面护具的期门军士，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手持滴血的长戟，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冰冷的戟锋瞬间抵住了瘫软在地的霍山和霍云的咽喉！寒芒刺骨！
“逆贼霍山、霍云！尔等谋反大逆！罪在不赦！”为首的队率声音冰冷，如同宣判，“奉旨！锁拿归案！！”他大手一挥！
几名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扑上，粗暴地将瘫软如泥的霍山和霍云从地上拖起！冰冷的铁链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狠狠勒进他们的皮肉，锁死了他们的双手！霍云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和求饶，被军士一个凶狠的肘击砸在肋下，顿时只剩下痛苦的呜咽。霍山则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铁链加身，面如死灰，目光空洞地望着地上那方滚落尘埃、沾满灰尘的金印。乐平侯？领尚书事？此刻，都成了天大的讽刺和催命的符咒！
---
未央宫深处，永巷。
这里远离前朝的恢弘殿宇，只有高耸而略显陈旧的宫墙夹峙着一条狭窄、幽深的通道。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湿滑冰冷，长满了暗绿的苔藓。两侧宫墙高达数丈，墙皮斑驳脱落，在寅时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两道沉默而压抑的黑色巨闸。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二十条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在狭窄的永巷中无声而迅疾地穿行。他们个个顶盔贯甲，厚重的铁札甲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手中紧握着出鞘的环首长刀或已经上弦、闪烁着死亡乌光的臂张劲弩！脚步沉重而急促，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密集的“嚓嚓”声。沉重的喘息在面甲后压抑着，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为首的霍禹，更是双目赤红如血，面甲下露出的半张脸扭曲狰狞，布满疯狂和孤注一掷的杀气！他手中的长刀微微颤抖，刀锋在黑暗中划过，带起细微的破空声。母亲霍显那“杀进去！砍下他的头！”的疯狂嘶吼，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响！
近了！更近了！
前方巷道的拐角处，一道低矮、不起眼、甚至门轴都有些腐朽的偏门轮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那就是王汉承诺打开的“生门”！冲过去！冲进内宫！杀向宣室殿！砍下那野种皇帝的头颅！霍家的百年富贵就在眼前！
“冲！！”霍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加快脚步，率先冲向那道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偏门！
就在他即将踏出永巷拐角，扑向那扇门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到令人心悸的弓弦齐鸣！如同无数只毒蜂同时振翅！
紧接着！
“咻咻咻咻——！！！”
密集如蝗的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骤然爆发！如同死神的狞笑！从永巷两侧高耸的宫墙之上！从前方拐角阴影之中！如同泼天暴雨般倾泻而下！目标，正是这二十名刚刚冲出狭窄巷道、暴露在开阔地带的霍氏死士！
太快！太突然！太密集！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死士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噗噗噗”闷响！那是精铁锻造的破甲三棱弩簇狠狠凿穿铁甲、撕裂皮肉、洞穿骨骼的声音！沉重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抛飞，重重砸在湿滑的石板上，溅起一蓬蓬粘稠温热的血花！惨叫声短促而凄厉，瞬间被淹没在后续弩箭的尖啸中！
“有埋伏！！”霍禹目眦欲裂！他毕竟是霍光之子，自幼习武，千钧一发之际，凭借本能猛地向侧方一个狼狈的翻滚！
“笃笃笃！”几支致命的弩箭擦着他的甲胄钉入身后的墙壁，火星四溅！但跟在他身后的死士就没那么幸运了，狭窄的巷道瞬间变成了死亡的屠宰场！弩箭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射向每一个活动的目标！惨叫声、金属撞击声、弩箭入肉声、身体倒地的沉闷响声混杂在一起！
“举盾！举盾！！”霍禹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愤怒而扭曲！幸存的死士手忙脚乱地举起随身携带的蒙皮圆盾！
“哆哆哆哆！”弩箭狠狠钉在盾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力道之大，震得持盾者手臂发麻！但这密集的攒射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杀——！！”震天动地的怒吼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爆发！
两侧高耸的宫墙之上，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瞬间抛下！将整条永巷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下，只见墙头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顶盔贯甲的期门军士！冰冷的弩机闪烁着寒光！更恐怖的是前方巷道拐角处，一排排如同钢铁丛林般的重甲长戟兵，正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城墙般碾压过来！戟锋如林，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带着碾碎一切的冰冷杀意！为首一员将领，身形魁梧如山，面覆狰狞兽盔，正是卫尉丙吉麾下心腹悍将！
“逆贼霍禹！尔等死期已至！还不速速弃械就缚！！”那将领的声音如同洪钟，在狭窄的巷道内激起震耳欲聋的回音！
“啊——！！”霍禹看着身边瞬间倒下的近半死士，看着那如同铜墙铁壁般碾压过来的长戟方阵，看着宫墙上那无数对准自己的冰冷弩机，一股被彻底愚弄、被逼入绝境的狂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爆发！他血灌瞳仁，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咆哮，猛地从地上跃起，挥舞着手中长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如林的长戟！
“给我杀！杀出去！！”
回应他的，是丙吉部将冰冷无情的挥手！
“放！”
“嗡——！”
第二波更加精准、更加致命的弩箭，如同黑色的死亡风暴，瞬间覆盖了霍禹和他身后残存的死士！
同时，那如墙推进的长戟森林，猛然加速！锋利的戟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刺出！
永巷之中，火光冲天，杀声震耳！冰冷的弩箭无情地收割着生命，沉重的长戟冷酷地撕裂着躯体！钢铁的碰撞声、骨骼的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绝望的咒骂声…混杂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将这条狭窄的宫巷，化作了炼狱的修罗场！霍氏最后疯狂的反扑，在绝对的力量和早有准备的杀戮机器面前，如同投入沸水的残雪，顷刻间消融殆尽！
霍禹手中的长刀被一支势大力沉的弩箭狠狠击中，“当啷”一声脱手飞出！紧接着，一柄沉重的长戟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胸腹之间！
“噗！”
沉重的铁戟头砸在精良的鱼鳞甲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力量瞬间传递进来，肋骨断裂的剧痛让霍禹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冰冷的面甲！他强壮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砸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湿滑冰冷的宫墙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
头盔滚落，露出他那张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不甘而扭曲到变形的脸。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血水模糊的视线，看向那步步逼近、如同山岳般的期门将领，看向宫墙上那些如同看死人般冷漠俯视着他的弩手，看向那扇近在咫尺却如同天堑的、依旧紧闭的偏门…
“刘…病…已！！”霍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染血的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如同恶鬼的诅咒，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滔天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