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咱们就沉下心来,细细分说这第四十七个故事——。这个故事,不同于“狐仙炼丹”的飘渺,也不同于“狐火引路”的温情,它关乎一场心血来潮的嬉戏、一个关乎尊严的赌局,以及这嬉戏背后,那属于异类的、人类难以理解的执着与信诺。
在咱们屯子往东,过了那片榛柴岗,有一片人迹罕至的山谷,谷中多奇石怪松,雾气常年不散,老辈人称其为“迷狐涧”。据说那是山里狐狸们的乐园,寻常人进去,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
咱们屯子有个羊倌,叫赵六指(因右手有六根手指得名),是个光棍,性子有点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放羊,就好一口酒,喝了酒就爱吹牛。他常年在迷狐涧附近的山坡放羊,偶尔能看见火红的狐狸影子在雾气里一闪而过,他也从不理会,有时喝多了,还会对着山谷喊两嗓子:“里头的狐大仙!有本事出来跟你赵爷爷喝两盅!”
旁人劝他别招惹,他总嗤之以鼻:“怕个球!畜生还能成精了?”
这天,赵六指又喝得半醉,把羊赶到迷狐涧边的草坡上,自己靠在一块大青石下打盹。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轻轻踢了踢他的脚。
他睁开醉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着月白长衫、面容俊雅得不像凡人的年轻书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书生?赵六指心里一激灵,酒醒了大半。
那书生也不恼,拱了拱手,声音清越:“这位牧羊的兄台,方才可是你在邀人共饮?”
赵六指到底是胆大,梗着脖子道:“是又怎样?你谁啊?”
书生微微一笑,指了指身后的迷狐涧:“山中一闲人,偶闻酒香,特来叨扰。兄台既然有兴,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打赌?赌啥?” 赵六指来了兴趣。
书生折扇轻摇,指着赵六指放在身旁的酒葫芦:“就赌你这葫芦里的酒。我与你各施手段,不动手,不言语,谁能令对方主动离开身下这块石头,就算赢。你赢了,我送你一场富贵;你输了,你这葫芦酒归我,而且,往后见了我,需尊称一声‘胡三先生’。”
赵六指一听,觉得这赌约古怪又简单,自己身强力壮,还能被个文弱书生弄走?再说,那“一场富贵”也着实诱人。他拍了拍胸脯:“成!赌就赌!你要是输了,可不许赖账!”
书生含笑点头,自顾自地在赵六指对面三尺远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了下来,气定神闲。
赌约开始。
赵六指瞪大眼睛,紧紧盯着书生,心里琢磨着对方会使什么妖法。他打定主意,不管看到啥、听到啥,都绝不挪窝!
起初,四周寂静,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赵六指忽然闻到一股极其诱人的酒香,那香味比他葫芦里的劣质烧刀子醇厚百倍,仿佛陈年的佳酿,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他肚里的酒虫蠢蠢欲动。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但想起赌约,硬是忍住了。
酒香过后,他眼前忽然一花,仿佛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鸡鸭鱼肉,热气腾腾,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他热情招手。赵六指揉了揉眼睛,幻象消失,依旧是荒草山坡。他心里暗骂:“雕虫小技!”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了各种声音。有时是亲人的呼唤,凄凄切切;有时是仇人的叫骂,不堪入耳;有时是金银落地的脆响,叮当作响。赵六指紧守心神,充耳不闻,心里还颇有些得意。
那书生见他始终不动,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轻轻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掌心。
突然,赵六指感觉屁股底下的石头变得滚烫!像是架在火上烤一样!他“嗷”一嗓子,差点跳起来,但猛地想起赌约,又死死咬牙忍住,额头青筋暴起,汗水直流。那灼热感持续了十几息,又骤然消失,石头恢复了冰凉。
还没等他喘口气,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旋转!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个飞速转动的陀螺上,恶心欲呕,头晕眼花。他死死抓住身下的石头边缘,指甲都抠进了石缝里,才没被甩出去。
幻象、声音、触感……那书生手段层出不穷,每一种都直指人心弱点,或诱惑,或恐吓,或制造生理上的极度不适。赵六指全凭着一股混不吝的倔强劲儿和对那“一场富贵”的贪念,硬是扛了下来,虽然狼狈不堪,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但屁股就像焊在了石头上,纹丝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渐偏西。那书生见诸般法术皆不能动其分毫,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讶异之色。他收起折扇,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气喘如牛、却眼神执拗的羊倌,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对着赵六指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丝复杂:“兄台心志之坚,远超常人。是在下输了。”
赵六指一听,如蒙大赦,浑身一软,差点瘫在地上,随即又是狂喜:“哈哈!你输了!快!说好的富贵呢?”
书生摇了摇头,脸上并无输掉赌约的沮丧,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释然和……一丝欣赏?他伸手入怀,取出的并非金银,而是一块温润的、带着淡淡荧光的白色石头,形状不甚规则,递给了赵六指。
“此乃‘狐涎石’,乃我族类修为凝聚之物,虽非俗世金银,但带在身边,可避寻常邪祟,于山野中亦能指明方向,不至迷途。望你好生保管,莫要遗失,更不可示与心术不正之人。”
赵六指将信将疑地接过石头,入手温润,似乎真有股安神定气的效果。他还想再问那“富贵”的事,却见那书生身影渐渐变淡,如同融入暮色一般,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荡:“赌约已了,望君珍重。记住,我名胡三。”
赵六指拿着那块石头,愣了半天神。他回到屯子,把这事跟人一说,自然没人信他,只当他又是喝多了说胡话。他也曾拿着那石头去当铺,当铺伙计只当是块品相好点的玉石,出价不高,赵六指想起书生的话,没舍得卖,就自己留着了。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赵六指在山里放羊,再也没迷过路,晚上走夜路,也总觉得心里踏实,没再遇到过什么邪乎事。那块石头,他一直贴身带着。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叫“胡三”的书生,也再不敢对着迷狐涧胡乱喊叫了。有时喝多了,他会摸着那块温润的石头,喃喃自语:“胡三先生……嘿,一场赌约,一块石头……这狐仙,倒也是个讲信用的……”
这的故事,也成了屯子里一个颇为奇特的谈资。它告诉人们,这山野间的灵物,并非一味害人或报恩,它们也有自己的喜怒、游戏和尊严。与它们打交道,福祸难料,全看机缘与心性。赵六指若非那异于常人的倔强和一丝贪念,也赢不来这块石头;而那位“胡三先生”,虽输了赌约,却恪守承诺,赠予宝物,其气度,反倒比许多活人更显磊落。这茫茫山野,万物有灵,其行为逻辑,远非简单的善恶所能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