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我便已起身。李冶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地穿戴整齐,生怕惊醒她。推开房门,晨雾笼罩着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昨夜与阿史德约定的会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东家,马车已备好。阿东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我点点头,迈步向外走去。长安城的清晨格外安静,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我掀开车帘,望着逐渐苏醒的城市,思绪却飘向那个被囚禁在东宫的回纥公主。
雅尔腾...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太子囚禁回纥公主,绝非一时兴起。这其中必有更深的图谋。
念兰轩门前,阿福早已等候多时。见我下车,他快步迎上前:东家,那位回纥商人已经到了,在后院厢房等候。
他一个人来的?
带了两个随从,都留在前厅了。
我微微颔首,示意阿东带路。穿过曲折的回廊,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立。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浓密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与雅尔腾如出一辙。
阿史德都督?我拱手行礼。对方右手抚胸回了个回纥礼。阁下就是李子游?汉语字正腔圆,只是带着明显的异域口音
正是在下。我示意他入座,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都督来得比约定时间还早。
阿史德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即饮用:听阿福掌柜的说李公子要见我,不知有何贵干?
我微微一笑:都督何必明知故问?您带来的玫瑰露很受欢迎,我想与您谈谈长期合作的生意。
阿史德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等小事还需要您来过问?阿福掌柜的不就够了。所以,不是仅此而已吧?
我就喜欢与聪明人聊天,当然不止。我放下茶盏,直视他的眼睛,我还想问问,都督此次来长安,可曾带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茶盏在阿史德手中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溢出。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李公子此话何意?
雅尔腾公主。我直接点破,葛勒可汗的长女。阿史德猛地站起,手已按在腰间佩刀上:是你把我妹妹…
没等他说完,都督稍安勿躁。我示意他坐下,公主现在很安全,就在念兰轩内。是我从东宫将她救出来的,不过在下真不知道雅尔腾竟是你的妹妹。
阿史德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虽然你是杨国忠的义子,但是未必不会与太子李亨合谋。
我故作惊讶的问道:“哦!都督的消息够灵通的呀!”阿史德大马金刀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在这长安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明人不说暗话,我并不喜欢兜圈子。既然都督在长安有消息来源,必然知道腾尔雅公主被太子囚禁之事,是与不是?”我想尽快将那个‘麻烦’交还给他,当然,能换取一些情报更好。
阿史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李公子年纪轻轻,却能如此快言快语,我喜欢。不过……
阿史德的话没说完我便会意,唤来阿福,把回纥公主请过来吧!就说阿史德带她回家。
不一会,门再次被推开,阿史德站了起来。三哥!腾尔雅公主尖叫一声,扑进阿史德怀中,眼泪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襟。
阿史德紧紧抱住妹妹,用回纥语急促地说着什么。雅尔腾一边哭一边说着,时不时朝我这边瞥一眼,显然是在讲述被囚禁和获救的经过。
良久,兄妹二人情绪平复。雅尔腾擦干眼泪,被阿史德推到我的面前。极不情愿的朝我深深一礼:李公子救命之恩,雅尔腾没齿难忘。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我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说话,“现在可以与我说说了吧!”
阿史德深吸一口气,拉着妹妹,缓缓坐回椅子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什么。良久,他终于开口:李公子救了我妹妹,这份恩情,阿史德铭记于心。
我不等他思考,继续追问道:可是,太子为何要将腾尔雅公主囚禁在东宫?
阿史德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太子承诺,若他登基,将割让河西三州给回纥,换取军事支持。他抬头直视我的眼睛,也许囚禁雅尔腾是为日后逼父汗就范。
我心中一震。河西三州乃大唐西北门户,一旦割让,回纥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太子为夺皇位,竟不惜出卖国土!
葛勒可汗和都督意下如何?我谨慎地问。
阿史德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我回纥勇士想要土地,自会用弯刀去取,何须他人施舍?况且...他顿了顿,太子能否顺利登基还未可知。
我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回纥内部对太子的提议也有分歧。
我玩味的看向腾尔雅,公主殿下知道这些吗?腾尔雅摇了摇头。
她只知道来长安跑商和学习,对其他事一无所知。阿史德叹了口气,一个月前她在东市失踪,我几乎把长安翻了个底朝天...
接着又道:“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太子将腾尔雅囚禁在东宫,只是没想到是阿尔斯兰这个败类将她骗去的,他背叛了回纥、背叛了可汗。”
我直视他的眼睛:都督既然知道雅尔腾公主被囚禁在太子府,为何不早些营救?
阿史德脸上的笑容透着无奈:李公子以为我不想?他压低声音,太子府戒备森严,我又带着商队,稍有差池就会引发两国争端。你们的太子又太过阴险……
我看向阿史德,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阿史德沉思片刻:我会立刻安排雅尔腾返回回纥。至于我...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还要在长安逗留些时日。
我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有了阿尔斯兰,他不得不继续调查太子与回纥其他势力是否勾结。我点点头:若有需要,就到念兰轩让阿福告知我,定当鼎力相助。
向兄妹二人告辞后,刚要出门,“等等,这是我秀的帕子,若是…有朝一日你到回纥汗国拿着它便通行无阻。”雅尔腾公主将一块丝织的帕子递给我。
接过帕子看了看,上面绣的都是回纥文字。告谢后便匆匆离开了念兰轩。
当我站在府门前时,正看见李冶指挥仆役们将几个大箱笼搬上马车。她今日穿了一身杏黄色襦裙,发髻松松挽着,晨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夫君,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她回头问我,朝阳将金光洒在她的睫毛上。
我佯装无奈的说道:与回纥商人谈买卖太过迂腐,多耽搁了一些时间。
杜若牵着云彩、云霞从侧门走出。两个小丫头已换上了崭新的藕荷色衣裙,发髻上簪着李冶送的珠花,眼睛亮晶晶的。杜若自己则穿了件素雅的靛青色长衫,腰间银丝绦带随风轻摆,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逸之气。
老爷,夫人。三人向我们行礼。杜若的身体基本已经恢复,青色长衫衬得肤色如玉。
李冶快步上前挽住杜若的手臂:姐姐气色好多了。今日天色正好,正适合游湖。她转头对两个小丫头眨眨眼,云彩云霞,待会儿让你们见识见识长安城外最美的景致。
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李冶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的野花给两个小丫头看。杜若安静地坐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花纹。
杜姐姐在想什么?我轻声问道。
她微微一怔,随即浅笑:想起从前随太子游湖的场景。那时画舫比这马车还大,歌姬舞姬挤了满船...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李冶闻言,突然拍手道:今日我们也要歌舞尽兴!夫君可还记得你师父留下的那坛洞庭春色
我笑着点头:自然记得,埋在酒窖最深处,说是要等...话到嘴边突然刹住——李白原话说的是等你纳妾时再喝,当时师父只是为了逗李冶。此刻当着杜若的面,实在不便说出口。
李冶却已会意,促狭地瞥我一眼:你师父的话,总是要听的。
马车行至渼陂湖畔。看到熟悉的青竹小舟,我不禁想起初次随李白来此的情景。那时湖上晨雾未散,而今却是天朗气清,湖面如镜。
小心台阶。我伸手扶杜若下船,她指尖微凉,触到我的手掌时如蜻蜓点水。
小舟划破平静的湖面,向芦苇荡深处驶去。云彩云霞趴在船边,惊奇地看着水中游鱼。李冶折了支芦苇,逗弄两个小丫头:这芦苇芯是甜的,你们尝尝。
杜若望着越来越近的芦苇丛,眼中渐渐有了神采:这水道隐蔽非常,若非有人引领,外人绝难发现。
师父的手笔。我笑道,他说大隐隐于市,这水上庭院离长安城不过十里,却是最安全的所在。
小舟驶入芦苇丛最密处,光线骤然柔和下来。两个小丫头紧张地抓住彼此的手,直到前方豁然开朗——五艘画舫围成的水上庭院静静浮在湖心,漆红的栏杆映着天光。
到了。我率先跳上平台,转身去扶李冶。她却让开一步,示意我先扶杜若。杜若犹豫片刻,终于将手搭在我掌心。她的手掌比想象中粗糙,想来是这些月流落街头所致。
这...这真是神仙住的地方。云霞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画舫,圆眼睛里满是惊叹。
李冶得意地扬起下巴:走,带你们看看住处。她一手牵一个丫头,轻快地上了主舫。杜若望着她们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
杜姐姐可还满意?我轻声问。她突然向我深深一礼:老爷的恩情,杜若没齿难忘。这庭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比东宫的别院更雅致。
我连忙虚扶一把:姐姐不必如此。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夕阳西沉时,李冶已命人在中央平台的青砖地上摆好了酒席。四周霓灯初上,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暖光。她不知从哪翻出了李白留下的月白袍让我换上,自己则穿了件浅绯色长袍,衣袂飘飘如画中仙。
来,尝尝师父的珍藏。李冶拍开酒坛泥封,一股馥郁果香顿时弥漫开来。琥珀色的酒液倾入青瓷盏中,在灯光下流转着蜜一般的光泽。
杜若接过酒盏,轻抿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这是...洞庭柑橘酿的?
姐姐好见识!李冶拍手笑道,正是用洞庭湖边的金柑所酿,子游师父说埋了十二年呢。
我举杯向杜若示意:杜姐姐武艺超群,有你守着庭院,我再放心不过。
酒过三巡,李冶双颊已染上酡红。她突然起身,从画舫里抱出一张古琴:杜姐姐,听闻你善舞剑,今日月色正好,不如舞一曲?
杜若连忙摆手:这...许久不练,怕是生疏了...
怕什么!李冶将琴塞给云彩,你弹《入阵曲》,我给姐姐击节。说着抄起两支银箸,在酒壶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越的声响。
杜若推辞不过,只得解下腰间绦带,将宽袖束起。她折了根芦苇杆权当长剑,走到平台中央。云彩的琴声一起,她的身形骤然一变——方才还温婉娴静的妇人,此刻竟如出鞘利剑,一招一式皆带飒飒风声。
芦苇杆在她手中化作银蛇,时而如游龙戏水,时而似惊鸿掠影。月光下,她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修长的剪影,与琴声、银箸声奇妙地融为一体。我看得入神,不觉已饮尽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