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那盏孤灯的火苗,似乎也因这无形的重压而变得微弱,光线昏黄,将围坐在木案旁的三张面孔映照得晦暗不明,阴影丛生。
沈炼、赵小刀、张猛。这是目前唯一知晓案件最终指向的核心三人。没有书吏记录,没有旁人在场,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低。沈炼用极其简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将连日来情报汇总、交叉比对得出的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清晰地摊开在了两人面前。
“……所有线索,最终交汇之处,指向成国公朱希忠。”沈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入听者的耳膜,直抵心扉。
话音落下,值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小刀原本因连日潜伏而略显疲惫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他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成国公!那是何等庞然大物!他混迹市井底层多年,太清楚这等顶级权贵意味着什么——那是可以轻易决定无数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自己这些日子像猎犬一样四处嗅探,竟然是在试图撕咬这样一头巨兽?一股寒意从他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张猛的反应则更为直接。这个一向以勇猛着称的汉子,霍地站起身,虎目圆睁,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着的、近乎呻吟的低吼。“成……成国公?!”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压力而有些变调,“大人!这……这怎么可能?!我们……”他后面的话噎住了,脸上写满了一种面对绝对力量差距时的茫然与无措。他习惯于刀对刀、枪对枪的搏杀,但眼前这种敌人,是他从未面对过的类型——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足以将他们碾碎成齑粉的庞大势力。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深的焦虑在无声地蔓延。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不再是追捕罪犯的猎手,而是无意中闯入了一场可能引发朝堂地震的顶级权力博弈的漩涡中心。他们触碰的,是一个巨大无比、且布满尖刺的马蜂窝。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此事,绝密。”沈炼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扫过赵小刀和张猛的脸,“仅限于我等三人知晓。对外,一切如常,调查……陷入僵局。”他的命令简短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而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紧接着,是守门缇骑压低声音的通报:“大人,指挥同知郑大人派人来问话,询问漱玉轩案进展。”
屋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沈炼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复杂的情绪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与平静。他示意赵小刀和张猛保持沉默,自己则起身,整理了一下飞鱼服的衣襟,稳步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郑坤身边的亲随旗官,脸上带着几分上官近侍特有的、若有若无的倨傲。
“沈总旗,”那旗官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却带着审视,“郑大人让卑职来问问,永嘉郡王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陛下和宫里那边,可是催问了几次了,郡王爷也甚是焦心。大人说,若再无线索,恐怕……不好交代啊。”话语中软中带硬,催促与施压的意味昭然若揭。
沈炼心中波澜骤起,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与疲惫。他拱了拱手,语气沉稳地回道:“有劳回复郑大人,此案……颇为棘手。贼人手段高明,现场痕迹寥寥,线索引向多处,皆需逐一排查核实,进展……确实缓慢。卑职与手下弟兄日夜奔走,不敢有丝毫懈怠,定当竭尽全力,早日破案,以报大人信任。”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困难,表达了努力,又将压力暂时顶了回去,没有透露任何关于成国公府的蛛丝马迹。那旗官似乎对这套说辞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抓紧”、“上心”之类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沈炼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那短暂的应对,看似平静,实则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来自上层郑坤的催逼,如同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脚下,则是深不见底、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政治深渊。
他重新走回案前坐下。赵小刀和张猛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忧虑和询问。
值房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充满了艰难抉择前的煎熬。
沈炼的脑海中,几个念头在激烈地碰撞:
继续深查? 冒着被成国公府察觉、进而遭到毁灭性报复的风险,试图寻找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铁证”?这无异于以卵击石,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更可能的结果是,他们所有人都会在某个夜晚“被自杀”或“因公殉职”,而案件则会以某个替罪羊的出现而草草了结。这等于带着整个团队走向绝路。
就此止步? 找个无关紧要的替死鬼(比如某个已死的江洋大盗,或炮制一个“在逃”的虚构案犯)结案,对上峰有个交代?这或许能暂时保全自身,但意味着放纵真凶,违背了他身为执法者的底线和良知。而且,纸包不住火,万一将来此事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他作为主办官,欺瞒之罪同样难逃一死。
秘密上呈? 将现有线索和推断,绕过郑坤,直接密报给更高层,比如指挥使陆绎?陆绎位高权重,或许有能力与成国公周旋。但此举风险同样巨大。首先,陆绎的态度不明,他是否会为了一个郡王的失窃案,去正面硬撼一位权势熏天的国公?其次,如何确保密报渠道的绝对安全?消息一旦泄露,打草惊蛇,成国公的反扑将更为酷烈。这无异于一场政治赌博,赌注是他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三条路,每一条都布满荆棘,每一条都通往未知的险境。
沈炼的目光缓缓扫过赵小刀和张猛。他从他们眼中看到了紧张、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等待他决断的坚定**。他们是将性命交托在他手中的兄弟。
这如山般的重压,不仅来自外部的权贵和上峰,更来自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责任。
他必须做出选择。一个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选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也变得更加阴沉了。山雨欲来,黑云压城。而沈炼和他的小队,正站在这风暴将至的悬崖边缘,脚下的岩石,似乎已经开始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