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北镇抚司南衙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来得快,去得也快。郑坤亲自押着“人犯”和“赃物”,志得意满、前呼后拥地返回衙署后,整个南衙的重心,便瞬间转移到了他那间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值房。道贺声、奉承语、以及郑坤那难掩得意的朗笑,隔着庭院隐隐传来,与沈炼这边死寂般的黑暗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沈炼的值房,门窗依旧紧闭,没有点灯。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如同蛰伏在岩缝深处的冷血动物,收敛了所有气息,冷静地倾听着外界的每一丝动静。脸上,没有任何计划成功后的喜悦或放松,只有一种历经巨大风险后、沉淀下来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对未来的深切忧虑。
他知道,戏,才刚刚开场。而他,必须演好接下来的每一幕。
天刚蒙蒙亮,郑坤便派人来“请”沈炼。传话的旗官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轻慢,语气也不再是之前的催促,而是带着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施恩”般的口吻。
沈炼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庆幸以及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惭愧的神情。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飞鱼服,快步走向郑坤的值房。
一进门,便感受到一股热浪般扑面而来的志得意满。郑坤端坐在主位,手边案上赫然摆着那个盛放“紫玉镇纸”的锦盒,盒盖敞开,那方仿制品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紫晕。几名心腹旗官围拢在侧,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卑职沈炼,参见大人!”沈炼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的沙哑。
“哈哈哈!沈总旗,起来吧!”郑坤心情极佳,难得地和颜悦色,他指着那“镇纸”,笑道:“瞧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伙蟊贼,终究是逃不出本官的手掌心!”
沈炼立刻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语气恳切:“全赖大人运筹帷幄,明察秋毫!若非大人果断决策,亲临指挥,卑职等便是再查上数月,恐怕也难有今日之功!卑职……卑职实在是惭愧!”他恰到好处地低下头,将“办事不力”的尴尬和“沾光”的庆幸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番“肺腑之言”,极大地满足了郑坤的虚荣心。他捋着短须,故作矜持地摆摆手:“诶,沈总旗也不必过于自责。此案确实棘手,贼人狡诈。你能在前期的排查中……嗯,积累一些线索,也是有功的。此番能一举擒获贼首,起获赃物,你手下弟兄的辛苦,本官也看在眼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此案关系重大,后续的审讯、结案,乃至向圣上和陈妃娘娘禀报,都需慎之又慎。沈总旗连日辛劳,暂且将一应卷宗证物移交周康吧,你先带弟兄们好好休整几日。”
这是明升暗降,直接夺权!将沈炼排除在核心审讯之外,既是独揽功劳,也是防止他接触“黑牙陈”,可能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
沈炼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如释重负兼感激涕零的表情,深深一揖:“卑职遵命!多谢大人体恤!能早日将此案了结,还郡王爷一个公道,卑职心愿已足,不敢再居功!” 他表现得毫无留恋,甚至有些“识趣”的退让,这让郑坤更加放心。
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侥幸沾光”、“知难而退”的配角后,沈炼恭敬地退出了那间喧嚣的值房。转身的刹那,他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回到自己那间冷清的值房,沈炼反手锁死了房门。他并没有休息,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值房内侧一扇极其隐蔽的、通往一条废弃廊道的暗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赵小刀和张猛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三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炼走到墙角,挪开一个看似固定的沉重木柜,露出了后面一个隐藏在墙壁里的暗格。他取出一串特制的钥匙,打开了暗格中一个包着铁皮的厚重木箱。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们在此案中收集到的、真正的、足以致命的王牌。
沈炼一件一件地,将它们取出,放在桌上昏暗的油灯下。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检视着千军万马。
1. 真实物证:
* 一个扁平的锡盒,里面是用特殊药水浸润保存的桑皮纸拓印,清晰地显示着漱玉轩气窗边缘那独特的、带弧度的撬痕。
* 几个小巧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从案几下缝隙中小心翼翼刮取出来的、微量的特制桐油与冰蚕丝混合残留物,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 那片用白绢衬底、小心包裹的黑色衣料碎片,触手冰凉滑韧,上面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杀手背后那深不可测的背景。
2. 关键人证:
* 一本薄薄的、用密写药水书写的小册子。里面是“巧手刘”临终前断断续续、但关键信息清晰的证词记录,详细描述了“黑牙陈”的特征、接头方式、定制工具的要求,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贵人”阴影。每一页纸,都浸透着死亡的气息和最后的忏悔。
3. 终极护身符:
* 一份用特殊密码和只有沈炼自己能完全解读的简略符号写成的卷宗。里面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从怀疑成国公开始,到制定“移花接木”计划,再到每一步的精确执行过程、参与人员、时间地点。包括如何利用“黑牙陈”,如何伪造物证,如何引导郑坤和东厂……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能证明他们的清白和初衷,也足以将他们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同归于尽的底牌。
“这些,才是真相。”沈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郑坤手里的‘人犯’和‘赃物’,不过是我们抛出去吸引火力的傀儡和诱饵。”
赵小刀和张猛看着这些物件,眼神复杂。有庆幸,庆幸他们留下了后手;有沉重,沉重于这些证据背后代表的巨大风险;更有一种莫名的坚定,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
“大人,”赵小刀压低声音,“‘黑牙陈’已被投入诏狱甲字房,由郑坤的亲信周康亲自带人看守审讯。我们……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沈炼点了点头,目光深邃:“意料之中。郑坤现在想的,是如何让‘黑牙陈’吐出‘圆满’的口供,顺利结案表功。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审的,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雷。”
“黑牙陈”会招供什么? 他会不会扛不住酷刑,吐出“成国公府”几个字?如果吐了,郑坤会是什么反应?是吓得魂飞魄散,强行掩盖?还是胆大包天,以此要挟成国公?
成国公会如何反应? 他会坐视郑坤审讯吗?会不会再次派人灭口?甚至……对郑坤下手?
被引入局的定国公或东厂,会如何动作? 他们会相信郑坤的“战果”吗?会不会暗中调查,发现其中的蹊跷?进而利用此事,对成国公发起攻击?
这其中的变数,多如牛毛,任何一环失控,都可能引发一场席卷所有人的政治海啸!
沈炼将桌上的证据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回暗格,锁好,恢复原状。他转过身,看着两位生死与共的部下。
“从现在起,”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潜伏在风暴眼的边缘,冷眼旁观这场由我们亲手点燃的大火,如何燃烧,如何蔓延。”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这些证据。除非到了生死关头,或者出现了能一举揭开真相、且能保全我们的绝佳时机,否则,绝不动用。”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北镇抚司衙署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看似一切如常。但沈炼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正在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棋局,已经布下。”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命运宣战,“棋子已落,执棋者却不止我们。 接下来,就看这盘棋,会下到何种地步了。”
他的眼神,穿越了衙署的重重屋宇,投向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和无穷危险的紫禁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们,已无处可躲,唯有在这惊涛骇浪中,寻找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