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炮干活时明显心不在焉。锄头好几次差点刨到自己的脚,眼神总是忍不住往村东头张楠楠娘家那个方向瞟。
顾萍白天说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瘦得脱了相”、“男人死了”、“灰溜溜跑回来”…
当年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张楠楠,怎么会变成这样?李炮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又痒又疼。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趁着下午歇晌的功夫,偷偷溜到了张楠楠娘家附近的那片小树林里,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张楠楠拎着个木桶,低着头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去井边打水。
李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仔细瞧。
阳光下,张楠楠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那身灰色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走起路来微微佝偻着背,完全没了当年杨柳扶风般的姿态。她打满水,吃力地提着木桶往回走,经过树林边时,李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蜡黄的脸上那抹不健康的潮红,和眼角眉梢间化不开的愁苦与疲惫。
真的是她!却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她了。
李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
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情绪淹没了他——后悔。
他后悔了。后悔去年,在被张楠楠拒绝、心灰意冷之时,那么快就经不住母亲念叨和宋桂芬的殷勤,点头答应了婚事。
如果他再坚持一下,如果他没有娶宋桂芬,那么现在,张楠楠落魄归来,他是不是就有机会了?是不是就能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不计前嫌,接纳她,照顾她,成就一段佳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他看着张楠楠消失在院门后的背影,再想想家里那个圆脸盘、说话大嗓门、除了干活实在没啥情趣的宋桂芬,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和不甘心充斥了他的胸膛。
宋桂芬是好,踏实肯干,对他知冷知热。可张楠楠,那是他整个青春年少时的梦啊!是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如今这月光跌落了凡尘,就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因为早已娶妻,只能眼睁睁看着……
李炮失魂落魄地回到地里,一下午都浑浑噩噩。晚上回家,宋桂芬像往常一样,给他打好了洗脚水,桌上摆着热乎乎的饭菜。看着他蔫头耷脑的样子,宋桂芬关切地问:“炮哥,是不是干活太累了?脸色咋这么差?”
若是平时,李炮会觉得这是媳妇的关心。可今天,他看着宋桂芬被灶火熏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再对比白天看到的张楠楠那即便憔悴却依旧能看出底子的清秀轮廓,心里竟莫名生出一丝烦躁。他闷声闷气地回了句“没事”,就埋头吃饭,不再搭理宋桂芬。
宋桂芬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丈夫的冷淡和疏远。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圈又红了,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不安。婆婆白天的话,丈夫反常的举动……她再傻也猜到了几分。
这一切,都被顾超看在眼里。他知道,李炮的心,已经被张楠楠的突然出现搅乱了。那颗原本安于现状的心,开始蠢蠢欲动,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悔意。
“麻烦啊……”顾超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二天,李炮像是魔怔了。
天还没大亮,他就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不是像往常一样先去自留地里忙活,而是洗了把脸,换上了那件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走亲戚才穿的半新中山装,对着模糊的镜子捯饬了半天头发,然后鬼鬼祟祟地溜出了门。
他去的方向,赫然是村东头张楠楠娘家。
顾超起得早,正好撞见李炮这副做贼似的模样,心里暗道一声“坏了”!这憨货,还真行动上了!
果然,一整个上午,李炮都没在自家地里露面。顾萍念叨了好几回“炮儿死哪去了,柴还没劈呢”,宋桂芬更是心不在焉,洗衣服时差点把棒槌砸自己脚上,眼睛不住地往院外瞟,眼圈一直是红的。
快到晌午,有相熟的邻居来家里买酥锅,跟赵娟和顾萍唠嗑,顺嘴就提了一句:“哎,萍嫂子,你家炮儿可真是热心肠啊!一大早就看见他在老张家忙活,帮人家修那个快散架的鸡窝呢,干得满头大汗!张寡妇乐得合不拢嘴,直夸炮儿实在!”
这话像一颗冷水滴进了热油锅,顾萍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赵娟担忧地看了一眼宋桂芬。宋桂芬手里的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衣服撒了一地,她也顾不上捡,扭身就跑回了自己屋,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
顾超气得牙痒痒!李炮这个没脑子的!自家水缸都快见底了不知道挑,自留地的草长得比苗还高不知道锄,跑去给前心上人家修鸡窝?还穿得人模狗样?他这是想干嘛?!
顾萍更是火冒三丈,她觉得儿子这行为简直是丢尽了老顾家的脸!她扔下摊子,风风火火就要去张家把李炮揪回来,被顾超好歹拦住了:“姑,您现在去闹,更难看!等晚上他回来再说!”
直到日头偏西,李炮才拖着疲惫却隐隐带着点兴奋的步伐回到家。他衣服上沾着泥点,脸上却有种异样的光彩,仿佛干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一进院门,他就感觉气氛不对。灶台是冷的,没有往日的饭菜香。舅妈赵娟默默地在洗菜,看都不看他一眼。妹妹……哦,李丽不在。最让他心里一咯噔的是,媳妇宋桂芬的屋门紧闭着。
顾萍坐在院当中的小凳上,脸色黑得像锅底,冷笑一声:“哟,大忙人回来了?给人家修鸡窝修饱了?还用家里做饭?”
李炮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看张婶家挺难的,就……就搭把手……”
“搭把手?”顾萍猛地提高音量,“自家活计堆成山不见你搭把手!你倒跑去给外人献殷勤!李炮我告诉你,你可是有媳妇的人!宋桂芬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让她脸往哪搁?”
这时,宋桂芬的房门猛地被拉开,她眼睛肿得像桃子,冲着李炮吼道:“你去啊!你再去啊!干脆搬去张家当上门女婿算了!还回来干啥!”说完又“砰”地关上门,哭声更大了。
李炮被母亲和媳妇两面夹击,那点因为帮助“白月光”而产生的虚幻满足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狼狈和烦躁。他梗着脖子反驳:“你们至于吗?我就是帮个忙!楠……张楠楠她现在多难啊!乡里乡亲的,帮一把怎么了?”
“难?谁家不难?”顾超实在听不下去了,冷冷开口,“炮啊,帮人可以,但得分清里外,得有个度。你自己想想,你这一整天,心里装着自家活儿了吗?装着桂芬妹子会不会难受了吗?你穿着新衣服去修鸡窝,到底是真心帮忙,还是存了别的心思,你自己清楚!”
顾超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李炮的伪装。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是啊,他真的是单纯帮忙吗?为什么看到张楠楠感激的眼神,他心里会有点飘飘然?为什么回到家面对宋桂芬的哭闹,他会觉得她不懂事?
看着李炮哑口无言、一脸挣扎的样子,顾超知道,这憨子的心是真乱了。但越是这种时候,越得把他拉回来,否则这个刚有点起色的家,又要垮了。
“炮啊,”顾超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肃,“桂芬才是跟你踏实过日子的人。张楠楠再难,那也是别人家的事,自然有她娘家、有队里管。你一个有妇之夫,往上凑算怎么回事?惹闲话不说,伤了桂芬的心,你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李炮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青春未竟的梦和强烈的怜悯,一边是结发妻子的眼泪和现实的柴米油盐。他第一次感到,生活是如此让人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