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狱偏殿,烛火飘摇,映照着青石地面上繁复的雷纹,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蛇在其中游走。
小雅跪坐在木案旁,素手纤纤,正为他研磨着一池浓墨。
墨香混合着殿内淡淡的硫磺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
她抬起头,清丽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轻声唤道:“公子,该批阅各方传来的密报了。”
公子……
秦尘的目光从案卷上移开,落在她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称呼,像一根扎进神魂深处的微小芒刺,不痛,却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他当然记得她,这个在他最狼狈时,用自己瘦弱身躯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忠仆。
他也记得,自己曾无数次因为她一声“公子”而感到心安。
可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温暖?
是慰藉?
他努力去回忆,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白。
那年漫天大雪的寒夜,她第一次颤抖着喊出这两个字时,自己心头究竟泛起了怎样的波澜?
他想不起来了,就像一个早已痊愈的伤口,只剩下疤痕,却再也回想不起当初撕心裂肺的疼。
他想对她笑一笑,扯动嘴角,却发现肌肉无比僵硬,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冷硬的点头:“放这儿。”
小雅的眼睫猛地一颤,垂下头,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蕴藏着雷霆风暴的眼眸。
指尖的力道一松,一滴饱满的墨珠从研杵上滑落,砸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不规则的墨迹,宛如一滴风干的眼泪。
殿门被无声推开,苏清漪一袭白衣,如月光般悄然步入。
她手中托着一枚晶莹剔剔的晶石,其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气息。
“这是用三光神水凝成的记忆晶石,”她走到秦尘面前,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想帮你保存一些东西。有些记忆,不应该只靠雷霆来铭记。”
她没有等待秦尘的回应,便将一丝灵力注入晶石。
刹那间,光华流转,一道立体的影像在半空中浮现。
画面中,是他自己。
那时的他,为了替她拔除体内的寂雷蛊,不惜引雷入体,硬生生承受着万雷噬心之痛。
影像里的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溢出刺目的鲜血,却依然强撑着,对面前满脸泪痕的苏清漪笑着说:“别怕。”
秦尘静静地看着那个影像中的自己,那个笑容,那种眼神,熟悉又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时我很痛?”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苏清漪心头一紧,重重地点了点头:“你差点就死了。”
“是吗?”秦尘的目光从影像上移开,落回自己的手掌,五指缓缓收拢,感受着其中奔腾的雷劲,“可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那种痛了。”
他说完,眼中再无波澜,唯有瞳孔深处,有细微的电光一闪而逝。
“秦尘!”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闭关室的石门轰然洞开,凰九幽带着一身凛冽的煞气闯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掌冰凉而有力,不似人类。
“你的魂,在变淡。”她金色的瞳孔中,竟浮现出一对威严的远古兽瞳,仿佛能直接窥见生命的本源,“你们人类常说的‘心’,正在被你一层一层地剥掉!就在刚才,月灵给你送茶时不慎摔碎了杯子,你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若是换了以前的你,会立刻冲过去看她有没有被碎片伤到!”
秦尘沉默地看着她,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腕,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若我不蜕,雷劫降临时,我当场就会化为飞灰,她们,一个都活不了。现在这样,至少……我能保护她们。”
“保护?”凰九幽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与悲哀,“用一具没有感情的躯壳去保护?秦尘,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的喜怒哀乐、你的七情六欲全都被雷霆焚烧干净后,你所保护的,还是你当初拼了命也想在乎的人吗?还是说,她们在你眼中,已经和路边的顽石没有区别了?”
秦尘的身躯微微一震,却没有反驳。
就在这时,一道干枯瘦削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祭坛的边缘。
是蜕皮翁,他佝偻着身子,手中托着一片焦黑蜷曲的东西,仔细看去,竟像是一块被烧焦的人皮。
“这是你第一蜕时,焚尽‘怯懦之壳’后留下的残渣。”蜕皮翁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第一蜕,你烧掉了恐惧与软弱,获得了直面雷霆的勇气。而第二蜕,你需要剥离的,是‘亲情之念’。”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秦尘:“凡是牵绊你血脉的情感,都将成为你雷帝之路上的软肋。你母亲临终前的声声呢喃,你族人受难时的凄厉哀嚎,甚至……那个小丫头唤你‘公子’时,你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所有这些,都必须被烧掉,烧得一干二净!”
秦尘的拳头猛然握紧,指节泛白,一缕锐利无匹的庚金白虎雷在指缝间闪烁,却迟迟没有爆发。
他忽然想起了在梦境中,母亲那张模糊的脸,和那句温柔的话语。
“孩子,若是太疼了,就放下吧。”
可放下之后呢?
放下之后,还剩下什么?
谁还会记得,他曾经也是一个会为亲人离去而痛哭流涕,会为同伴受伤而怒发冲冠的人?
夜,深沉如墨。
秦尘独自一人坐在雷狱之巅的悬崖上,冷冽的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触手温润,此刻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努力地,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母亲的容颜,却绝望地发现,那些曾经无比清晰的温情片段,正像被风吹散的沙画,一点点变得模糊,消散,仿佛被一团无形的火焰灼烧殆尽。
他闭上双眼,任由山风呼啸。
许久,一滴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划过脸颊。
那不是因为悲伤,甚至不是因为痛苦,仅仅是这具身体,在回忆某个被抹除的情感时,所残留的、最后的本能反应。
远方的天际,厚重的雷云低沉地滚动着,积蓄着下一次蜕变所需的可怕力量,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在耐心等待着下一具被献祭的“壳”投入它的口中。
秦尘摊开手掌,看着那滴泪水在掌心迅速蒸发,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这片天地,又像是在问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
“如果有一天,我连哭都不会了……你,还愿认我吗?”
风声呜咽,穿过悬崖,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唯有那滚滚雷云深处,传来一声愈发沉闷的轰鸣,作为隐晦的回应。
秦尘缓缓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死寂般的决然所取代。
他不再回头,朝着雷狱的最深处,那座沉寂已久的祭坛,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幽暗的祭坛深处,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决心,某种沉寂了许久的古老之物,开始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脉动,犹如一颗沉睡的心脏,即将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