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波光在正午的烈阳下碎成亿万片跳跃的金鳞,映得苍山十九峰积雪皑皑的尖顶愈发刺眼。政事堂临水的一面雕窗尽开,裹挟着水汽的山风长驱直入,拂动着段无咎素白袍袖上暗绣的缠枝莲纹,也卷动着长案上那张铺陈开来、几乎占据半个殿堂的巨幅羊皮舆图。图上犬牙交错的疆域,如同狰狞的伤口,撕裂着古老的中原。
大理,政事堂。段无咎面前巨大的西域舆图已被撤下,换上了一幅更为精细的宋、辽、金三国疆域图。图上,代表金国狼牙旗的赤红标记,如同滚烫的烙铁,正一寸寸蚕食着代表大宋疆域的杏黄。黄河以北,大片区域已被刺目的朱砂覆盖。一条象征辽军动向的靛蓝色箭头,虚虚地悬在黄河以北,箭头所指,却是大宋腹地的京东路。
“金人过河,只在旦夕。”段无咎指尖点在地图黄河“几”字形的拐弯处,声音低沉。他身后,巨大的缠枝莲纹青玉盐斗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斗内雪白的盐粒堆成山峦。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堂内的凝重。洛十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单膝点地,双手奉上一支密封的铜管:“公子,汴梁‘青鸟’急报!”
段无咎接过铜管,指尖微一用力,蜡封碎裂。抽出里面薄如蝉翼的密笺,马芊芸那熟悉的、带着金戈铁马般锐气的字迹映入眼帘:“宋廷密许金国京东盐铁专卖权!童贯遣心腹携密约、盐引印版,已出汴京,走荆湖南路水道,欲绕行吐蕃故道入金营!随行有辽使‘监军’!”
“好一个盐铁专卖权!”侍立一旁的工部大匠须发戟张,怒不可遏,“这是掘我大理盐路的根!”
段无咎脸上却无半分怒意,只将密笺在烛火上点燃。跳跃的火苗映亮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也映亮他唇角那一丝冰寒彻骨的笑意。“根?”他轻轻重复,看着密笺在指尖化为灰烬飘落,“他童贯有命签这契,也得有命……送到完颜宗望手里。”
他转身,目光落在那尊青玉盐斗上,修长的手指抚过斗身温润的缠枝莲纹。“告诉沐清风,”他声音平淡,却带着金铁交鸣的决断,“点‘雪鹞’三百,截杀于吐蕃故道鹰愁峡。密约、印版、辽使首级,一并带回。”他顿了顿,指尖在盐斗边缘轻轻一叩,“至于那位童枢密的心腹……留他一条舌头,送回汴梁,让他亲口告诉童贯——”段无咎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雪山崩落的寒冰,“大理的盐路,只认段家的莲纹印。谁敢伸手,剁了喂鹰。”
“是!”洛十九眼中厉芒一闪,身影如烟消散。
段无咎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他拿起案头朱笔,饱蘸浓墨,却并未落笔于宋金辽犬牙交错的疆域,而是悬停片刻,最终,在那代表大理疆界的、用金线勾勒的蜿蜒曲线之外,沿着吐蕃故道、川西羌地、荆湖南路……缓缓画出了一道猩红的弧线!这弧线如同出鞘的利刃,凌厉地刺入大宋版图的西南腹地!
“马芊芸。”段无咎头也未抬。
“公子。”一直静立阴影中的马芊芸无声上前,丹凤眼中精光流转,手中鎏金算盘珠早已归零待动。
“传令川蜀、荆湖、岭南所有‘四通’分号。”段无咎的朱笔重重顿在地图上荆湖路的位置,留下一点刺目的猩红,“即日起,所有雪花盐、滇茶、大理精铁……价格再降三成。”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北方铅灰色的天际,“我要大宋江北,只闻大理雪花盐香,不见童贯半张盐引!”
马芊芸唇角勾起一抹洞悉全局的浅笑,指尖在算盘上拨出一个清脆的声响:“遵命。另外,吐蕃故道新探明的三处盐湖……”
“拿下。”段无咎声音斩钉截铁,“用金汁浇铸界碑,碑文就刻——‘擅越此界贩盐者,以盗掘王陵论处,诛九族’。”他放下朱笔,负手而立,白袍在穿堂风中微微鼓荡,目光如电,仿佛已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了汴梁城头即将燃起的冲天狼烟,也看到了鹰愁峡那即将泼洒的、为旧时代送葬的猩红。“这盘棋,”他低语,如同龙吟深渊,“该收官了。”
恰在此时,沐清风大步踏入,独臂擎着一卷犹带硝烟气息的军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动:“公子!陇右都护府八百里加急!新募十万‘苍洱军’已整训完毕,新甲新械皆已列装!只待公子令旗所指!”
段无咎霍然转身,目光如冷电扫过堂下肃立的工部大匠、户部主事,最终定格在沐清风和那卷军报上。洱海的风骤然强劲,卷起他素白的袍袖,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漫卷。苍山十九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亿万点寒芒,仿佛十万柄出鞘的利剑,直指北方那片阴云密布、即将被血与火彻底点燃的天空。
沐清风独臂擎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青玉盐斗,立于案侧。莹润剔透的斗身内,雪白的滇盐堆叠如微型雪山,在光影下折射出纯粹凛冽的寒芒。这光芒,映着他刚毅脸庞上刀刻般的凝重。他将一枚触目惊心的黑色标记,稳稳置于舆图上黄河以北、已然被大片涂黑的地域边缘——“真定府”。
“金国铁浮屠,破真定。”沐清风的声音如同被冰水淬过的铁器,沉重冷硬,“守将刘延庆,城破殉国……宋军折损,逾三万。” 三万条性命,最终化作舆图上那一点迅速蔓延开来的墨渍,冰冷而无情。
段无咎的目光掠过那片象征死亡与沦陷的黑色,并未停留。他修长的手指拈起盐斗旁一封火漆完好的密函,封皮上猩红的蔓陀萝花被一柄利剑的刻痕粗暴贯穿——这是汴梁“四通”商行最紧急的暗记。指尖微捻,薄韧的信纸展开,马芊芸那刀锋般锐利决绝的字迹,瞬间割开了纸面:
“宋廷密议成:割中山、河间、太原三镇予辽,岁贡银三十万两,绢五十万匹,乞辽兵守河。辽主耶律大石坐地起价,索京东路盐铁专卖权!宋廷……议而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