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雨慈站在原地,直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彻底被夜晚的喧嚣吞没,才缓缓转身,走向家的方向。
这一晚,她依旧没有睡好。段砚舟那双戾气翻涌却又在某一刻流露出复杂情绪的眼睛,顾泽野痛苦蜷缩的身影,还有摩托车引擎撕裂空气的咆哮,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上演。
周一早上,她照常起床、吃饭、出门。妈妈似乎察觉她心事重重,多问了几句,都被她含糊搪塞过去。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最热闹的街道,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既害怕看到顾泽野那伙人,又隐隐地……期待看到某个骑着黑色摩托车的身影。
然而,两者都没有出现。
走进教室,她的视线第一时间投向那个靠窗的座位。
空的。
和上周五一样,段砚舟的位置依旧空空荡荡。桌面上积了薄薄一层灰,阳光照上去,那些刻痕仿佛更深了。
期待再次无声无息地坠下去,砸得心口微微发闷。他昨天明明出现了,那样真实地替她解了围,甚至……送她回家。可为什么今天又不来了?
早读课依旧心不在焉。白初薇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慈,听说没?顾泽野昨天被人揍了!鼻青脸肿的,请病假了!”
温雨慈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她垂下眼,假装整理书本,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谁干的,真猛啊……不过也是活该!”白初薇兀自兴奋地八卦着,没有注意到温雨慈异样的沉默。
一整天,温雨慈都心神不宁。老师的讲课声飘在耳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总是不受控制地看向那个空位,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天傍晚段砚舟狠戾出手的画面,以及他最后那句生硬的“记住我的话”。
放学铃声响起,她混在人群中走出校门,刻意走在路中间,目不斜视。街对面的梧桐树下依旧空着。
平安无事地走到昨天出事的那条僻静小路路口,她顿住脚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深吸一口气,她正准备加快脚步冲过去——
“嘀——”
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在她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她猛地回头,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滑到她身边停下。不是顾泽野那辆。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略显熟悉的中年男人的脸,表情严肃,甚至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温雨慈同学?”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温雨慈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是段砚舟的叔叔。能耽误你几分钟,聊聊吗?”
段砚舟的叔叔?温雨慈愣住了,心脏骤然缩紧。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严肃、穿着讲究的男人,又想起段砚舟嘴角的淤青和领口下的纱布,还有他昨天抗拒的态度……
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示意她上车。温雨慈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车内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与摩托车上的冷冽气息截然不同。
车子没有启动,只是停在路边。
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目光锐利:“昨天傍晚,是你和段砚舟在一起?”
温雨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绞在一起,轻轻点了点头。
“他为了你,跟人打架了?下手不轻。”男人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温雨慈脸色发白,急忙解释:“是那些人先找的麻烦,段砚舟他才……”
男人抬手打断了她,似乎对这些前因后果并不十分在意。“我知道那小子是什么德行。惹是生非,从不消停。”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厌烦和失望,“这次更离谱,差点又把事情闹大。”
温雨慈怔住了。“又”?
男人转过头,正式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告诫:“温同学,我不知道你和段砚舟是什么关系。但我希望,你以后能离他远一点。”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温雨慈头上,让她瞬间浑身冰凉。
“他跟你不是一类人。”男人的话语清晰而残忍,一字一句地砸下来,“他那个疯劲上来,什么都做得出来,惹麻烦的本事一流。你是个好学生,离他远点对你自己也好。”
“他这次……”温雨慈想起段砚舟的伤,忍不住想问。
“他的事不用你操心。”男人再次生硬地打断,“你也操心不起。管好你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说完,他似乎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不再看她,男人不再多言,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温雨慈昏昏沉沉地推开车门,站在路边,看着黑色的轿车毫不留恋地驶离,消失在车流中。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她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夕阳的余晖落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原来他叔叔口中的“麻烦”,也包括她。
原来他昨天的出现,那句“走吧”,那个载她回家的背影想到这温雨慈鼻头一阵酸楚。
温雨慈攥紧了手,心脏像是被什么刺穿了,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和疼痛。还有一种被彻底否定和排斥的难堪。
她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路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这条她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走着的路,终究,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温雨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脚下的路仿佛失去了实感,深一脚浅一脚,耳边反复回荡着段砚舟叔叔那些冰冷又残忍的话语。
“离他远一点。”
“他不是一类人。”
“惹麻烦的本事一流。”
“你操心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疼痛。还有那种被居高临下审视、被彻底否定的难堪,烧得她脸颊发烫,眼眶却一片酸涩。
他叔叔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段砚舟是一件无可救药的垃圾,而她靠近,不仅自贬身价,还会被拖累沾染污秽。可明明不是这样的……昨天那个将她护在身后、带她离开困境的背影,那么真实,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令人心悸的力量。
为什么到了他叔叔口中,就只剩下“惹是生非”和“麻烦”?
她失魂落魄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妈妈正在厨房忙碌,听到动静探出头,脸上带着担忧:“小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温雨慈慌忙低下头,避开妈妈探究的目光,声音闷闷的:“没事妈,就是……就是放学和同学讨论题目,忘了时间。”她飞快地换好鞋,低声说,“我有点累,先回房做作业了。”
不等妈妈再问,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稍微松懈下来。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路灯的光晕孤独地亮着。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却没有打开作业本。桌子上,还放着那天他硬塞给她的、已经有些干瘪的早餐面包。她一直没舍得扔。
鬼使神差地,她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只有一个号码的通讯录界面。指尖悬在拨号键上,颤抖着,却迟迟按不下去。
打过去说什么呢?
问他为什么没来学校?
问他伤怎么样了?
还是……问他,他叔叔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真的给他带来了麻烦?
最终,她颓然地放下了手机。他叔叔说得对,她操心不起。他的世界充满着她无法理解的暴力和复杂,而她只是一个连自己被欺负都不敢大声告诉老师的普通学生。她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能为他做什么?
所谓的“担心”,或许在对方看来,只是一种廉价而多余的负担。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把那个人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想把那张冷硬的脸、那双戾气却偶尔泄露别的情绪的眼睛,还有摩托车轰鸣的声音,全都屏蔽掉。
可是,越是压抑,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他在雨中把伞塞给她时的生硬,他揍顾泽野时的暴戾,还有他送她回家时,命令她“抱紧”时低沉的声音……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一个她完全看不懂的段砚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还是……都是他?
这一夜,她又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第二天顶着淡淡的黑眼圈去上学,刻意不再去看那个靠窗的空位,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但效率低下。
顾泽野依旧没去学校。关于他被谁揍了的八卦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流言。课间,她听到后排几个男生压低声音交谈:
“听说了吗?段砚舟又和家里闹掰了……”
“啊?不会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不清楚,好像挺严重的,不然能好几天不来?”
“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温雨慈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
她忽然想起他叔叔说的“差点又把事情闹大”,还有那句“你也操心不起”。原来……是真的。他因为她,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追问那些八卦的男生,消息是真是假。
放学后,她依旧走热闹的大路,脚步却比前一天更加沉重。走到那个路口,她下意识地顿住,目光扫过路边,空无一人。没有顾泽野,也没有那辆黑色的轿车。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更深沉的失落。
他叔叔的目的达到了。她真的不敢,也没有资格,再靠近了。
她低下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家,把自己藏起来。
就在她即将走过那个路口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不远处巷口的阴影里,一点猩红明灭了一下。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望过去。
昏暗的巷口,一个倚墙而立的模糊身影轮廓映入眼帘。指尖夹着的烟,闪烁着微弱的光。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她,动作顿了一下。
紧接着,烟头被随手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
然后,那个身影默不作声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熟悉的身形,宽大的校服外套,利落的短发,以及脸上那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的淤青痕迹。
是段砚舟。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深邃难辨,没有了之前的暴戾,也没有丝毫温度,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寂。
温雨慈猛地停住脚步,呼吸骤然停滞,怔怔地回望着他。
他不是……?怎么会在这里?
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夜晚的风穿过街道,吹动着她的发梢和他的衣角。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段砚舟才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叔叔……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