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城的焦糊与血腥气尚未被风沙完全带走,李恪便已投身于比攻城拔寨更为繁复艰巨的事务之中——治理。
侯君集坐镇王宫,总揽军政,调度大军清剿残敌、威慑四方。而李恪,则将精力放在了安抚民心、恢复秩序与梳理这新得之地上。
临时征用的原焉耆国相府,成了李恪处理政务的所在。进进出出的不再仅仅是顶盔贯甲的将领,更多了许多身着唐服或本地衣冠的文吏、通译,以及被召来的焉耆旧吏、部族头人。
“殿下,这是初步统计的户籍册簿,城内及周边可用民夫共计……”一名由侯君集军中抽调来的书记官捧着厚厚的册子禀报。
“殿下,缴获的粮仓储粮清点完毕,若妥善分配,可支撑我军及城内百姓三月之用……”
“报——殿下,有龟兹商人求见,言其愿为大军提供牛羊皮毛,只求能重开商路……”
案几上文书堆积如山,李恪埋首其间,时而凝神细听,时而快速批示。他深知,刀剑可以征服土地,但唯有秩序与利益,才能赢得人心,才能真正将这片土地纳入大唐的版图。
“传令,”李恪放下手中关于安置俘虏的条陈,对侍立一旁的王德道,“第一,以安西大都护府及本王名义,张榜安民。宣布免除焉耆本年度一切赋税,既往不咎,只要安心归顺,即为大唐子民,受大唐律法保护。”
“第二,从俘虏中甄别原焉耆国士卒及官吏,愿归乡者,发放路费;愿效力者,经考核后可酌情录用。”
“第三,组织人手,优先修复城内水渠、道路,以工代赈,让百姓有食可得,有力可使。”
“第四,公告西域诸国商贾,焉耆商路已通,大唐欢迎各方商旅前来贸易,并予以保护,税率依长安西市旧例。”
一条条政令清晰明确,迅速传达下去。原本惶惶不安的焉耆百姓,在见到唐军虽军容肃杀,却并未滥杀抢掠,反而开始修路治水,发放少量口粮后,那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街市上,也开始有了零星的人气。
然而,阻力并非没有。
“王爷,有些原本依附乙毗射匮的小部族,见我大军驻扎,心生恐惧,带着部众往深山或更西边跑了。”王德汇报着周边动向。
“还有,我们按籍册征发民夫修复官道,有几个本地豪强推三阻四,似乎暗中串联,不愿配合。”
李恪眼神微冷:“不愿走的,可以谈,大唐给予的,会比乙毗射匮更多。但若冥顽不灵,试图煽动叛乱者……”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王德已然明白那未尽之语中的杀意。
“至于那些豪强,”李恪冷哼一声,“告诉他们,配合,他们的土地、财产依旧归他们,甚至还能得到大唐的官身荣誉。不配合……焉耆城破之日,乙毗射匮的下场,他们当引以为鉴!”
恩威并施,方是王道。
这一日,李恪正在听取沈括关于设立焉耆“格物分司”的构想,门外亲卫来报:“殿下,城外有一支队伍求见,自称是伊州赵德楷将军派来,押送缴获的吐蕃军械,并护送几位先生前来。”
李恪微微一怔,赵德楷派人来不奇怪,但“几位先生”?
“快请!”
很快,几名风尘仆仆的文士被引了进来。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虽一身普通青衫,却自带一股书卷气与干练之风。
“伊州长史,马周,奉赵将军之命,押送物资前来,参见吴王殿下!”那人躬身行礼,声音平和。
马周?!
李恪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历史上,马周可是太宗朝中后期极为重要的宰辅之才,以布衣之身得李世民赏识,官至中书令,以直言敢谏、精通吏治而闻名!他怎么会出现在伊州?又怎会成了区区长史?
“马先生不必多礼!”李恪立刻起身,亲自上前虚扶,“先生大名,恪早有耳闻,只恨无缘得见。不知先生何以在伊州屈就?”
马周微微一笑,从容道:“回殿下,周此前因故罢官,流寓西州,恰逢伊州战起,蒙赵将军不弃,暂署长史之职,协理民事。今闻殿下克复焉耆,百废待兴,赵将军特命周将缴获之吐蕃军械押送前来,或可供沈先生参详。同时,周亦毛遂自荐,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略尽绵薄之力,以安新土。”
李恪闻言,心中大喜过望!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他正愁手下能用的治理型人才太少,尤其是精通实务的干才,马周的出现,简直是天降甘霖!
“能得先生相助,实乃焉耆之幸,恪之幸也!”李恪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与喜悦,“先生一路劳顿,且先歇息。明日,恪便有许多疑难,要向先生请教!”
他当即安排马周等人住下,待遇从优。
有了马周这等精通政务、熟悉地方情弊的人才加入,李恪顿觉轻松不少。马周也确实不负所望,迅速接手了大量繁琐的民政事务,从户籍整理到赋税筹划,从安抚流民到与本地豪强交涉,皆处理得井井有条,手段老辣,令原本一些心存观望的旧吏豪强也不敢小觑。
李恪则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战略层面,与侯君集商议对庭州等地的招抚,以及对龟兹、吐蕃的下一步策略。同时,他也更加关注沈括对吐蕃军械的研究,以及“格物分司”的建立。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焉耆城,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生机。街道被清理干净,水渠重新流淌,市集上也开始出现了来自四方、试探性的商队。
大唐的秩序与文明,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开始在这片新附之地上扎根。
这一日,李恪与马周并肩站在修复一新的焉耆城头,望着城外逐渐泛绿的草场和远方的天山雪峰。
“殿下,”马周轻声道,“攻城易,守城难;夺地易,治地难。如今焉耆初定,然根基未稳,西有吐蕃虎视,北有残敌未清,内部亦有暗流。未来之路,仍充满艰险。”
李恪目光悠远,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然,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这西域,必将在大唐的治下,重现丝路繁华,成为帝国最坚实的西陲屏障。”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这一切,需从夯实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开始。”
焉耆,不再仅仅是一座被征服的城池,它已成为大唐经营西域的新支点,也成为李恪实践其抱负与理念的第一块基石。
帝国的狂澜,在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正以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持久的方式,汹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