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细雪纷飞,为长安城覆上一层静谧的银白。天策府的马车碾过积雪的青石街道,在崔府侧门外悄然停下。李恪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色大氅,并未带过多仪仗,只跟着玄影等寥寥数名心腹。
门房见是监国亲王深夜到访,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通报。不过片刻,崔府中门虽未开,但侧门迅速敞开,崔仁师亲自提着灯笼迎出,神色惊疑不定,躬身行礼:“不知殿下夤夜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崔卿不必多礼,是本王唐突了。”李恪虚扶一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听闻令嫒前些时日身体违和,本王顺路,特来探视。”
顺路?天策府与崔府一东一西,何来顺路?崔仁师心中雪亮,却不敢多言,只能连声道:“殿下厚爱,小女如何担当得起,折煞老臣了。”一面引着李恪往内院走去,一面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尊煞神为何突然关注起自己女儿来。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涵月阁外。阁内灯火温然,映着窗纸上一个纤细的身影,似乎正坐于书案前。
侍女通报后,崔芷柔的身影在门内出现。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青色半臂,墨发松松绾起,未施粉黛,脸色在灯光下仍有些苍白,却更衬得眼眸清亮如寒星。见到李恪,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依礼敛衽:“臣女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李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依旧单薄的肩线,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外面风大,进去说话。”
进入暖阁,药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萦绕其间。书案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卷翻开的书籍。李恪目光扫过,心中稍定,至少表面看来,她一切如常。
崔仁师识趣地屏退了左右,自己也守在门外廊下,心中忐忑万分。
室内只剩下两人,一时间竟有些寂静。炭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风雪簌簌。
“你的伤……”李恪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她肩头。
“已无大碍,劳殿下挂心。”崔芷柔垂眸答道。
“冰嬉之事,”李恪顿了顿,声音低沉,“多谢。”
崔芷柔抬起眼帘,看向他,眸色沉静:“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臣女并未做什么。”
她依旧不肯承认。李恪心中明了,她是不愿将崔家更深地卷入其中。他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道:“近日京城风波不断,你……一切小心。若有任何难处,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必顾虑,随时可告知本王。”
这话已是极明显的回护与承诺。崔芷柔心中微颤,她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郑重。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崔家世代书香,只愿守拙持静,不涉纷争。臣女亦然,唯愿家人平安,岁月静好。”
这是她的表态,亦是她的请求。她希望他能明白,崔家无意攀附,只求安稳。
李恪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坚定。他懂她的顾虑,也敬她的风骨。
“放心。”他只说了两个字,却重若千钧。有他在,必护她与崔家周全。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置于案上:“宫中御制的雪参养荣丸,于你恢复气血有益。”
“殿下,这太贵重了……”
“收下。”李恪语气不容拒绝,随即又道,“近日天寒,本王看崔府有几处屋舍似乎年久失修,恐难御寒。明日会派将作监的人过来看看,一并修缮了。”
这已不仅仅是探病赠药,更是直接插手崔府内务,以示恩宠与庇护。崔仁师在门外听得,又是惶恐又是激动。
崔芷柔知道,这是他能做的、在不将她置于风口浪尖的前提下,最直接的庇护了。她不再推辞,敛衽一礼:“臣女,谢过殿下。”
李恪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掠过她清丽的容颜,仿佛要将这一刻印入心底。“你好生休养,本王告辞。”
他转身,大步离去,玄色大氅在门口带起一阵微寒的风雪气息。
崔芷柔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案上的锦盒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窗外是他离去时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他来了,如风雪夜归人,带着一身寒气与不容置疑的守护。
他走了,留下满室寂静与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诺言。
她走到窗边,望着那漫天飞雪,心中五味杂陈。有暖意,亦有更深的忧虑。他如此直接地表明态度,固然能震慑一部分宵小,但也无疑将她与崔家,更清晰地标记在了他的阵营之中。未来的路,恐怕更难走了。
然而,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窗棂,她心中却并无悔意。
风雪夜访,梅心鉴诚。
有些路,既然选择了同行,便只能风雨兼程。
她回到书案前,拿起他留下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除了玉瓶,盒底还垫着一方素白丝帕,帕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株迎雪绽放的寒梅,旁无他物。
她将丝帕握在手中,冰凉的丝缎,渐渐染上她的体温。
窗外,雪落无声。而有些东西,已在心底,悄然生根,再难撼动。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与那位权倾朝野的监国亲王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已绷得更紧,再也无法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