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推开家门的动作总是先有一秒的迟疑,像是潜水前需要的那口深呼吸。今晚,玄关的灯异常明亮,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母亲刚做过彻底清洁的标志。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从书房传来,平稳得不带任何情绪。
林默换上室内拖鞋,鞋尖精确地对齐地板缝线。“嗯。”他应道,声音控制在刚好能听见的音量。
父亲出现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穿着熨烫平整的家居服,每一处折痕都恰到好处。“期中成绩单,”他将纸张递过来,“数学98,物理97,化学95。”
林默接过成绩单,目光落在那个刺眼的“英语92”上。他已经准备好了解释:这次考试难度异常,全班平均分只有c,92分仍然是年级前五……
但父亲没有问。他只是用那种特有的、评估式的目光看着儿子,仿佛在审视一件产品的瑕疵。
“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最终,父亲开口,声音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林默垂下目光:“阅读理解部分有一题……”
“不是那一题的问题,”父亲打断他,“是态度问题。你最近心思不在学习上。”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林默感到胃部收紧,那种熟悉的、想要辩解却又知道辩解无用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父亲走向酒柜,倒了一杯威士忌,冰块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个所谓的‘艺术工作坊’,你还在参加?”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每次都在父亲回家前结束活动,仔细检查身上不留下任何颜料痕迹。
“偶尔。”他谨慎地回答。
父亲啜了一口酒,目光越过杯沿审视着他:“‘偶尔’是多少?”
“一周一次,最多两次。”林默感到自己在退缩,变回那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停掉。”父亲的声音没有提高,但其中的决断不容置疑,“时间是有限的资源,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但那不是无意义的……”林默罕见地试图争辩,“它帮助我……”
“帮助?”父亲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帮助什么?帮助你考更低的分?帮助你分散注意力?”
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林默刚刚建立起来的薄弱自信。
“李教授的儿子,记得吗?被普林斯顿提前录取了。”父亲开始踱步,这是他要进行长篇大论的前兆,“他每天学习十四小时,周末都不休息。而你?在画那些……”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令人不悦的气味,“无用的画。”
林默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在缩小。那个在仓库里能够表达想法、能够被倾听的林默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永远不够好的儿子。
“从明天起,所有课外活动停止。我会给你请新的英语家教,周六全天补习。”父亲最终宣布,语气表明这是不容商议的决定。
母亲悄然出现在厨房门口,手中拿着抹布,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什么——是同情?是无奈?但很快消失,变回那副温顺的表情。“晚饭准备好了。”她轻声说。
餐桌上,三人沉默地进食。银器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吞咽的声音,组成一首压抑的交响曲。
林默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他注意到母亲的手——那双曾经画过水彩画的手,现在只会做家务和泡茶。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偷偷教他调色,两人在午后阳光下画院子里的花草。那是少数几个没有被父亲“优化”掉的时刻。
“下个月有个数学竞赛,”父亲打破沉默,“你必须拿一等奖。”
林默点头,不需要问原因。永远有下一个目标,下一个需要攀登的高峰,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刻。
“李教授的儿子去年拿了这个奖,”父亲补充道,仿佛这是最重要的理由。
饭后,林默回到房间。他站在书桌前,看着墙上贴着的计划表:每一天,每一小时都被分配了明确的任务,像一个精密运转机器的说明书。
他打开抽屉最底层,拿出那本隐藏的素描本。一页页翻过,看到了仓库的速写、苏婉的侧脸、林逸沉思的表情、还有那些只有他自己懂的迷宫设计。
这些画作中的林默是另一个人——有想法,有感受,有存在的价值。
门外传来父亲的脚步声。林默迅速藏好素描本,打开数学练习册,摆出专注解题的姿态。
父亲推门而入,没有敲门的老习惯。“下周开始,每天加两小时物理竞赛准备。”他宣布,目光扫过房间,像是在检查军营的士官。
林默点头,目光不敢离开练习册。
父亲停留了片刻,然后似乎满意地离开。门关上的瞬间,林默感到全身肌肉放松下来,伴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表情平静,眼神空洞,像一个精心编程的机器人。父亲的成功作品。
但在这个完美外壳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裂。
林默想起艺术工作坊里老师的话:“有时候,最艰难的反抗是拒绝成为别人期望的样子。”
当时他不完全理解这句话。但现在,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自己,他开始明白了。
夜深时,林默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听到父母卧室传来的对话片段:
“……不够努力……”
“……需要更严格……”
“……李教授的儿子……”
这些碎片像针一样刺入他的意识。突然,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变成另一个父亲,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子女?会不会永远活在比较和不足中?
这个想象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悄悄起身,再次拿出那本素描本。但这次,他没有画迷宫,没有画仓库,没有画朋友的面容。
他开始画父亲。
一笔一画,仔细勾勒那个熟悉的轮廓:锐利的眼睛,紧抿的嘴唇,永远微蹙的眉头。画着画着,林默的手开始颤抖——因为他不是在画父亲,而是在画未来的自己。
那一刻,某种决定在寂静中形成。
凌晨三点,林默打开电脑,不是学习,不是完成作业,而是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他搜索了“自恋型父母”“情感忽视”和“如何建立边界”。
每一个点击都像是一次小小的反抗,一次无声的起义。
当晨曦初现时,林默已经筋疲力尽,但眼中有一种新的光芒。他删除了浏览记录,藏好素描本,重新变回那个完美的儿子。
但内在的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早餐时,父亲照例审阅他的日程表,提出新的调整建议。林默点头应允,表现一如既往。
但当父亲转身的瞬间,林默做了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将餐巾纸从完美的方形稍微挪偏了一度角。
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没有人会注意到。但对林默而言,这是一个开始——第一次有意识地打破完美,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方式。
去学校的路上,林默没有像往常一样背诵单词。他只是走着,感受着清晨的空气,注意到路边野花的颜色,听着鸟鸣的声音。
到达校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家的方向。
那个完美的囚笼依然在那里,依然强大。但林默第一次感到,也许,只是也许,他能够找到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