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午夜钟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沉闷地回荡了三下,如同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但另一种更加隐秘的秩序开始悄然运行。值夜护士推着药品车,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响,像是这栋建筑沉稳而冰冷的心跳。
苏婉并没有如她所说地去“处理后续事情”。她绕开了主楼梯,选择了一条需要穿过老旧病区的迂回路线前往医生值班室。这条路上的灯光更加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使用的房间特有的尘埃与寂寥的气息。她需要这段独处的时间,需要冰冷的空气来冷却被陈医生的触碰和话语灼伤的皮肤与思绪。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陈医生指腹的触感——那种混合着专业冷静与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的触碰。这感觉让她心烦意乱,一种陌生的、带着耻辱感的悸动在血管里窜动。她试图将思绪拉回到林默的病历数据上,拉回到与陆烬的专业对峙上,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陈医生在昏暗光线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以及那句低语:“把你的重量……交给我。”
错误判断在持续: 苏婉仍然将这种强烈的心理扰动归因于压力导致的暂时性脆弱,并试图用加倍的工作投入来压制它。她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充满蛊惑的修复室和那个危险的女人甩在身后。
然而,当她推开医生值班室的门时,却意外地发现里面并非空无一人。陈医生正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就着一盏台灯的光线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医学期刊。她抬起头,看到苏婉,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温和笑容。
“还没休息?”陈医生的声音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婉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有些记录需要整理。”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试图营造出一个忙于工作的屏障。
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但苏婉能清晰地感觉到陈医生的存在,就像一块磁石,干扰着她周围的空气。她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草药香,能感觉到那道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着审视与关切的目光。这种看似平常的共处,比之前修复室里的直接交锋更让她坐立难安。这是一种无声的渗透,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侵蚀。
* * *
与此同时,在疗养院另一端的后勤通道入口处,阿弃像一尊石像般蜷缩在消防楼梯下方的阴影里。小满蹲在他旁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纸条——苏婉最终没有接,被她偷偷藏了起来的,阿弃写给苏婉的警告纸条。
“他会不会……告诉别人?”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她指的是陆烬。阿弃闯入病房的行为,无疑已经触怒了那个看起来冰冷无情的医生。
阿弃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手腕上被护工粗暴抓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屈辱。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虫子,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陆烬的威胁,护工的欺压,苏婉的戒备,陈医生的窥探……所有这些都像沉重的锁链,将他牢牢锁在绝望的深渊里。而林默,那个他唯一想靠近的光源,却仿佛远在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我们会……会怎么样?”小满的眼泪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阿弃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两簇幽暗的火苗。“闭嘴!”他低吼道,声音沙哑而暴戾。但当他看到小满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一种扭曲的怜悯又涌了上来。他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用力抓住小满纤细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听着,”阿弃凑近她,气息喷在她脸上,“想活下去,想……还能看到他,就得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明白吗?”他的话语充满了绝望的控制欲,他将小满视为唯一可能掌控的、同处于底层的盟友,或者说,工具。
小满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这种粗暴的“需要”,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熟悉的秩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 * *
陆烬并没有向王院长“如实汇报”。他回到自己临时的办公室——一间由储藏室改造的、堆满了仪器和资料的狭小空间。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并非完全冷静的神色。苏婉的强硬阻拦和陈医生那意味深长的介入,打乱了他的步骤。
他打开电脑,调出林默最新的神经影像数据,复杂的脑部扫描图在屏幕上呈现出诡谲的色彩。他的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敲击着。陈医生的话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是否在试图‘优化’某个……无法被优化的过去?”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危险,她似乎能嗅到每个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口。
他的错误判断在于: 陆烬认为只要技术足够完美,就能掩盖一切动机和情感上的瑕疵。他低估了人性复杂性的干扰力量。他现在需要更快的进展,需要用无可辩驳的数据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堵住所有人的嘴。一个更激进、但也更隐蔽的测试方案在他脑中逐渐成形,这需要绕过苏婉的监管,也可能需要利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旁一份关于医院内部人员排班表的文件上。
* * *
陈医生合上了期刊,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在寂静的值班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如此努力地想要修复别人,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无法修复自己内心的某些残缺。”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苏婉的试探。苏婉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应,但紧绷的后背线条透露了她内心的波动。
陈医生站起身,走到咖啡机旁,接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苏婉的手边。“喝点水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这个简单的、带着关怀意味的动作,在此刻微妙的气氛下,显得格外亲密和具有侵略性。苏婉看着那杯水,没有动。接受它,仿佛就接受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和靠近。
“谢谢,”苏婉最终低声说,但仍然没有去碰那杯水,“我还不渴。”
陈医生并不在意,她靠在桌边,端着另一杯水,目光落在窗外浓重的夜色上。“夜还很长,”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暗示什么,“独自硬撑,会很辛苦的。”
苏婉感到一阵窒息。陈医生正在用一种她无法直接拒绝的方式,温柔而坚定地瓦解她的孤立。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光滑的斜坡上,一点点向下滑落,而下方,是未知的、危险的深渊。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敲响了。门外站着的是值夜班的护士长,她脸色有些紧张:“苏医生,陈医生,305病房的病人情绪不太稳定,一直在吵闹,我们有点处理不了……”
苏婉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去看看。”她迅速拿起听诊器和记录板,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了值班室,没有再看陈医生一眼。
陈医生看着苏婉仓促离开的背影,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逃避,本身就是一种回应。她知道,种子已经播下,剩下的,只是等待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让它悄然发芽。夜,确实还很长。而疗养院这个舞台上的所有演员,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更深地陷入了各自角色注定的命运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