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共鸣并非源自金石,而是源自人心。
归墟中央,那座崭新的律碑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轰鸣,仿佛万古巨人的心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整三十六声震颤,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雄浑。
这并非孤立的奇迹,在三十六声响彻归墟的瞬间,散布于万界山川河岳间的三百二十七座灰碑,无论大小,无论新旧,竟在同一时刻,以完全相同的频率,同步共鸣!
碑面之上,金色的涟漪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不再映照林玄的身影,而是呈现出四方世界的真实景象。
东荒的某个破败村落,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正用一截黑乎乎的炭笔,在一堵残墙上奋力书写。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凡欺我同族者,虽远必诛,此为新律第一条。”他的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大声跟读,声音稚嫩,却如金石落地。
遥远的妖域深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巫祝,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根看似寻常的“林玄草”编入部落的图腾柱。
那草与古老的兽骨和神木交织,竟散发出淡淡金光,让狰狞的图腾多了一丝温润的守护之意。
她口中念念有词,古老的妖族语调里,第一次出现了“平等”与“共生”的音节。
南岭赤炎矿脉,昔日的神火监工早已不见踪影。
一群满身汗水泥污的矿工,自发地排好了班次,围着一个半熄的火种匣轮值守夜。
他们不求神火庇佑,只为守护这星星之火,守护这份属于所有人的温暖。
火光映照下,他们的脸上没有了麻木,只有一种名为希望的坚毅。
而在风沙漫天的北漠,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们围着篝火,口中传唱的已不再是单纯的《退香谣》。
那曲调依旧,歌词却已变成了一段段通俗易懂的经文:“不拜天上仙,不跪地上官,我身即神殿,我心即香火……”
归墟律碑旁,那一缕本已黯淡的林玄残魂金焰,绕着碑身急速飞旋,仿佛一个巡视自己疆域的君王。
它在聆听,在确认,在感受着这股由无数凡人自发汇聚而成的洪流。
最终,金焰在碑顶微微一顿,一道模糊的意念在风中散开:“他们不需要我教,也知道该怎么活。”
这股席卷天地的共鸣,不仅仅是生者的呐喊,更唤醒了沉睡的亡魂。
赤罗单膝跪在一座新建的灰碑前,眉头紧锁。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大地深处,那数以万计的战魂正在剧烈躁动。
这不是他召唤所致,更非敌袭的警兆,而是一种……一种被香火供奉般的苏醒!
他们的力量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我凝聚。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妪身上。
她正吃力地捧起一抔湿润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填补在灰碑的一道细小裂痕上。
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好孩子们,你们替我们死过,老婆子没啥能耐,就这一抔土,换你们好好歇一歇。”
话音落下的刹那,赤罗瞳孔骤缩。
就在方圆百里之内,三十六处埋骨之地的上空,一道道模糊的战魂残影竟同时睁开了双眼!
那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燃起了两簇幽紫色的火焰!
他们无需号令,自动升空,紫焰彼此连接,竟在呼吸之间结成了一座庞大而精密的巡防阵列,将这片土地牢牢护在中央。
赤罗缓缓站起身,抚摸着冰冷的碑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老妪掌心的温度。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震撼与释然:“原来不是我在护碑……是他们在养我们。”
同一时间,南岭一座废弃多年的地火熔炉深处,铁头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汗水混着黑灰淌下。
他正用最后的地火余温,疯狂捶打着一块通红的金属。
那金属中,混杂着一捧灰白色的粉末——那是他自己的骨灰。
“哈哈哈!”他状若疯魔,笑声在空旷的熔炉中回荡,“以前求爷爷告奶奶,给那些狗屁神仙铸造名帖,彰显他们的威风!现在,老子用自己的骨头,给天下的百姓打一张凭据!”
最后一锤落下,一枚四四方方、没有任何字迹的“无字印”骤然成型。
印成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气息冲天而起。
南岭地界,四十九座早已沉寂的火种匣竟在同一时间发出嗡嗡的悲鸣,仿佛在朝拜它们的君王!
紧接着,一道道由无数矿工、铁匠、苦力心中压抑万年的民愤之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被那无字印瞬间压缩,化作一道赤红如血的“律证火流”,撕裂地表,逆冲而上,直贯归墟!
途中,几根残存的、代表着旧秩序的命脉丝线试图拦截。
然而,火流在接触它们的前一刻,骤然炸开,化作万千柄燃烧的铁锤虚影!
每一击落下,都附带着无数百姓发自灵魂的怒吼:“这规矩,老子也懂!”
砰砰砰!命脉丝线应声寸断,化为飞灰。
竹林深处,小豆子静静地躺在竹叶铺成的床上。
他双耳虽已失聪,心神却能清晰地感应到天地间每一缕信火的潮汐。
此刻,他“听”到了铁头的怒火,也“听”到了赤罗的震撼,更“听”到了一股异样的波动。
在一些极为偏远的村落,人们竟燃起了篝火,将一张张粗糙的“林玄画像”投入其中。
这并非背叛,火焰旁,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声音汇成一股全新的信念:“烧了皮相,留下骨头!我们要的是那份不屈的骨气,不是供奉一个新的神!”
小豆子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微笑。
他撕下自己破旧衣襟的一角,用指尖蘸着露水,在布片上画出了一道断裂的香柱图案。
他将这块布片轻轻一吹,布片便乘着风脉,飘向远方。
片刻之后,千里之外的一座大城,一个孩童从风中接住这块布片,他看不懂,却觉得这图案很好看,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其贴在了城中心的灰碑之上。
全城百姓看到这个图案,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敬的是不服,不是谁的脸!”
万千世界,亿万生灵的意志,如百川归海,尽数涌向归墟之顶。
那缕盘旋的金焰,在吸收了这股磅礴的信念洪流后,缓缓拉伸、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清晰的人形。
林玄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立于律碑顶端,衣袂飘飘,目光却未看向下方的芸芸众生,而是投向了虚空的尽头。
那里,曾是轮回巨轮的所在之处。
如今巨轮崩碎,只剩下无数碎片般的记忆星屑,在黑暗中沉浮。
其中一片星屑,恰好漂流到他面前,其中赫然映出他幼年时,被族人唾弃,无情地逐下万丈山崖的画面。
那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去触碰那片记忆,反而五指并拢,对着那片影像,一掌拍下!
记忆星屑轰然破碎,化作更细微的光尘。往事,已无需再提。
就在影像破碎的瞬间,一个漠然、威严,仿佛来自更高维度的声音,跨越时空,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若不成神,谁来镇秩序?”
林玄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张狂。
“镇?”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四幅仍在碑面流转的凡人画卷,声音不大,却仿佛对整个旧世界宣告:
“我要的是——掀桌子的人,越来越多!”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遥远的北漠,一片连风都绕道而行的死寂之地,某种被遗忘了无数岁月的古老契约,因这句“掀桌子”的宣言,被赋予了全新的、截然相反的含义。
埋藏在黄沙深处的某样东西,开始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