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静得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松针上的声响。沈砚背着药篓从暖房出来时,棉靴踩在积雪里,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在这寂静里敲下一个个标点。他抬头望了眼老松的方向,树影在月光下拉得颀长,昨夜那个黑衣人就站在那里,像块融进夜色的墨石。
“沈师兄,还不回屋?”阿芷提着灯笼从传习堂出来,光晕在她身后铺出一条暖黄的路,“林伯炖了苁蓉羊肉汤,再晚就凉了。”
“你们先吃,我再巡一圈。”沈砚笑了笑,目光却没离开那棵老松。这些天,他总觉得那黑衣人藏着什么,那沉默的守护里,似乎裹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想弄明白,不是为了窥探,而是觉得,并肩守护药圃的人,该有份坦诚。
阿芷走后,沈砚从药篓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芝麻饼,还带着余温。他走到老松下,将饼放在石墩上,自己则靠着树干坐下,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抿了口苁蓉酒。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在这寒夜里烧出一团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落在雪上。沈砚没有回头,只是将酒葫芦往旁边推了推:“赵大哥,尝尝?漠北分圃新酿的,够劲。”
——他早已猜到是赵武。那日黑衣人肩头受伤,他情急之下扯掉黑布,虽只瞥见一眼,却认出了那道熟悉的眉骨。当年在京城分圃,赵武教他摔跤时,眉骨上曾被钝器划了道疤,此刻在月光下,那疤痕依旧清晰。
黑衣人顿了顿,走到石墩旁坐下,拿起芝麻饼,却没吃,只是放在手里摩挲着。“你早知道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猜了几日。”沈砚转头看他,月光落在对方蒙着黑布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青禾师兄派你来的?”
赵武点了点头,终于咬了口芝麻饼,饼渣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星。“跨域草的种子太金贵,黑风堂的人在西域盯着呢,青禾大人不放心,让我带队来护着。”他顿了顿,“本想瞒着,免得你们分心。”
“可你伤着了。”沈砚指了指他的肩头,“前几日拦下黑风堂的人,受的伤还没好利索吧?”
赵武苦笑一声,抬手摸了摸肩头:“小伤,不碍事。那些杂碎的迷魂镖淬了料,难缠些罢了。”
沈砚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赵大哥,咱们比划比划?”
赵武愣住了:“比划?”
“嗯。”沈砚拉开架势,这是他在漠北跟着牧民学的摔法,脚下沉稳,双臂张开如抱石,“我想知道,当年你教我的那些招式,我有没有长进。”其实他心里还有个念头——他想看看,这位暗中守护的兄长,到底藏着多少本事,又为何甘愿隐在暗处。
赵武看着他眼里的执拗,忽然笑了,从腰间解下夜行衣的腰带,扔在石墩上:“好啊,就让我瞧瞧,沈兄弟这几年在药圃里,是练出了蛮力,还是练出了巧劲。”
话音未落,沈砚已扑了上来。他没敢用全力,怕牵动赵武的伤,只是试探着出拳,拳风带着药圃劳作练出的沉稳,直取赵武面门。赵武不闪不避,手腕一翻,竟用掌缘轻轻磕在他的拳背上,沈砚只觉一股巧劲传来,拳头瞬间偏了方向,力道也散了大半。
“这招‘顺水推舟’,还记得吗?”赵武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沈砚眼睛一亮,这是当年赵武教他的第一招,说是“遇强则避,借势发力”。他收拳变掌,模仿着跨域草的韧性,手臂如草茎般弯曲,竟顺着赵武的力道缠了上去,想锁住他的胳膊。
赵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身形忽然矮了半截,脚下如碾盘般一转,沈砚只觉眼前一花,对方已绕到他身后,手肘轻轻抵在他的后腰:“这招‘盘龙绕柱’,当年你总学不会。”
沈砚不服气,猛地转身,拳脚如风,招招都带着一股子韧劲。他想起李雪说的“草木之姿,柔能克刚”,便学着冰魄草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看似散乱,却暗藏变化。赵武起初只是闪避,后来见他招式渐顺,也开始还手,掌风凌厉却不伤人,像在喂招。
雪地里,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沈砚的呼吸越来越粗,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赵武的动作也慢了些,肩头的伤口想必又开始疼了,却依旧咬牙坚持着。
“你这小子,力气见长,招式也灵了。”赵武笑着避开他的扫堂腿,“看来在药圃里翻地、采药,没少下功夫。”
“那是自然!”沈砚一拳打在赵武肩头的空处,故意避开伤处,“每日侍弄那些跨域草,看着它们在风里不倒,在雪里不枯,慢慢就悟出来些道理——光有蛮力不行,还得有韧劲。”
赵武闻言,忽然收了招,定定地看着他:“你能悟到这点,比打赢我还强。”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给沈砚,“这是黑风堂迷魂镖的解药,你收着,万一遇上,用得上。”
沈砚接住瓷瓶,入手冰凉。“他们还会来?”
“会。”赵武点头,语气凝重,“黑风堂背后有人撑腰,想要跨域草的种子改良西域的毒草,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他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我带的弟兄们都在暗处,定能护住药圃。”
沈砚看着他肩头渗出的血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赵大哥,其实你不必瞒着我们。”他轻声道,“药圃是大家的,要守,也该一起守。”
赵武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你们心齐,可培育跨域草才是头等大事。等种子送出去了,咱们再一起收拾那些杂碎,如何?”
沈砚用力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药篓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李先生配的伤药,用冰魄草花蜜调和的,比寻常金疮药管用,你拿去敷上。”
赵武接过药包,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心里一暖:“替我谢过李先生。”
两人并肩坐在松树下,就着月光分食芝麻饼,喝着苁蓉酒。沈砚说起漠北分圃的趣事,说牧民们如何用跨域草的种子喂牛羊,说巴特尔的小孙子总缠着要冰魄草花蜜吃;赵武则说起京城的见闻,说青禾如何在太医院推广跨域草的药方,说皇上对终南药圃的赞不绝口。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松枝洒下来,在两人身上落了层银霜。沈砚忽然觉得,这暗夜里的切磋,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拉近人心。他不必再追问赵武为何甘愿隐在暗处,因为他懂了——有些守护,无关名利,只为一份信诺,一份牵挂。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了。”赵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重新蒙上黑布,“明日你要去漠北送种子,路上小心。黑风堂的人说不定会在半路截杀。”
“我知道。”沈砚也站起身,“我会带着护卫队走,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赵武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沈砚站在老松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握着那半葫芦苁蓉酒。酒已微凉,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知道,从今夜起,药圃的守护不再有明暗之分,他们就像同心树的枝桠,看似各在一方,根却紧紧连在一起。
回到传习堂时,李雪还在灯下看医案,见他进来,笑着问:“和赵大哥聊得投机?”
沈砚一愣:“李先生也知道了?”
“林伯猜的。”李雪放下医案,递给她一碗热汤,“他说赵武那孩子,性子执拗,却重情义,定能和你处得来。”
沈砚喝着热汤,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他忽然明白,这世间的守护,从来都不是孤单的。有人在明处播种,就有人在暗处护航;有人在前方开路,就有人在后方守望。正是这些默默的付出,让终南的药香,能在风雪里,依旧飘向远方。
窗外的月光落在案头的《分圃培育纪要》上,沈砚提笔在空白处写下:“守护,是并肩时的默契,也是独行时的底气。”
夜色渐深,传习堂的灯依旧亮着,像一颗温暖的星,在终南山的雪夜里,指引着方向,也照亮着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