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红云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极力调息，。通灵带来的魂魄创伤非同小可，并非简单的灵力补充就能立刻痊愈，那是一种深入神智的疲惫与钝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那道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冰冷、专注，带着一种几乎实质化的压力。秦越依旧蹲踞在箱顶，宛如一座凝固的黑色雕像，唯有那双熔金的竖瞳在昏暗中流转着晦暗难明的光泽。他没有再传递任何意念，但那无声的守护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支撑。
凌红云压下心中那丝因他注视而产生的、微妙的心悸，将全部心神沉入意识深处，引导着体内残存的灵力和秦越渡来的那口精纯妖力，缓慢地修复着裂痕。这个过程枯燥而痛苦，如同用最细的针一点点缝合灵魂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感到神识中的刺痛稍稍缓解，能够重新凝聚起足够的精神力时，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时间对上的，依旧是秦越那双仿佛能洞穿虚空的眼瞳。
“可以了？”冰冷的意念直接响起，没有丝毫寒暄。
凌红云微微颔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嗯，必须尽快。”
她没有耽搁，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月老令，令牌表面泛着幽光，映照出她凝重的神情。她指尖凝聚起刚刚恢复不多的灵力，开始极其专注地在令牌表面虚划，勾勒出复杂的申请符文，同时将需要前往地府调查王敬德魂魄情况的请求，以及此事关乎化解三百年血契、避免更多孽债产生的紧迫性，以神念的方式清晰传入。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她才刚刚恢复，额角很快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灵力如同细沙般从指间流走，带来一阵阵虚脱感。
就在她感到力有不逮，指尖微微发颤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妖力再次悄无声息地渡了过来，稳住了她即将溃散的灵力输出，精准地填补上那关键的缺口。
凌红云心中一颤，没有回头，也没有道谢，只是将那份难以言喻的触动压在心底，更加专注地完成了最后的申请流程。月老令光芒一闪，申请信息化作一道无形的波动，遁入虚空。
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
地下室里安静得可怕。凌红云靠回墙壁，闭上眼，争分夺秒地继续调息。她知道，即便申请能通过，接下来要面对的地府之行，才是真正考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凌红云几乎以为又要石沉大海、等待数日之时——或许是她陈述的利害关系起了作用，或许是这次运气稍好——仅仅过了大半天，她胸前的月老令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带着森然寒意的震动。
一道冰冷的、刻着复杂阴纹的虚拟令牌影像投射在空中，同时一段毫无感情波动的信息直接映入她的脑海：
【准。兹授权月老殿人间办事处柒柒叁号红娘凌红云，凭此阴司调令，即刻前往地府，调查滞留魂魄王敬德相关事宜。限时一炷香。不得干扰地府秩序，不得擅闯禁地，违令严惩。】
成了！凌红云心中一凛，立刻收慑心神。时间紧迫，只有一炷香！
她看向秦越，快速道：“我得神魂离体一趟，时限很短，肉身在此，劳烦……”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确。
秦越熔金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极其不悦地扫了一眼那冰冷的调令，又看向她，最终只是极其不耐地甩了一下尾巴，一道冰冷的意念砸过来：“麻烦！速去速回！”虽是嫌弃的口吻，但那道无形的、守护在她肉身周边的妖力屏障再次开启，带着令人心安的强大气息。
凌红云不敢再耽搁，对王晚和赵峥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指尖捏诀，按在自己眉心，低喝一声：“魂出！”
一阵强烈的剥离感传来，她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体里猛地拽出！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变幻，地下室的一切飞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光怪陆离的混沌通道，阴风呼啸着刮过魂体，带来刺骨的冰寒与无数冤魂哀嚎的杂音，试图将她撕碎、同化。
就在这时，她胸前那枚虚拟的阴司调令散发出朦胧的清光，堪堪护住她的魂魄，指引着方向，强行在混乱的阴阳通道中开辟出一条相对稳定的路径。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千万年。
当凌红云的神魂终于稳住时，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
天空是永恒不变的、压抑的昏黄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浑浊的光源不知从何处透出，勉强照亮周遭。脚下是干裂焦黑的土地，弥漫着浓重的硫磺与腐朽的气息。远处，一条无比宽阔、河水粘稠如墨、翻滚着无数痛苦面庞与绝望手臂的大河无声地奔流着，那便是忘川。河上一座古朴残破的石桥蜿蜒伸展，桥头排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目光呆滞、身形模糊的魂魄长队——奈何桥。
桥头一侧，支着一个简陋的摊子，一口巨大的、不断翻滚着浑浊气泡的陶锅架在火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形佝偻的老妪正机械地用一柄长勺搅动着锅里的汤汁。她面容沧桑，眼神却是一种看透万古红尘的死寂与麻木。
正是孟婆。
凌红云定了定神，努力适应着地府无处不在的阴冷怨气对魂体的侵蚀，快步走到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孟婆大人，好久不见。”
孟婆搅动汤勺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看向凌红云，似乎辨认了片刻，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是你啊……那个不愿上天庭、宁可留在人间奔波的小丫头……”她的目光落在凌红云魂体上那层淡淡的调令清光上，“呵，公务？这次想查谁？”
“晚辈想查一个滞留地府数百年的魂魄，名为王敬德。”凌红云直接说明来意，语速因时限而加快，“此人关乎一桩三百年血契的化解，至关重要。”
听到“王敬德”这个名字，孟婆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竟极其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厌烦甚至是一丝极淡怜悯的复杂神色。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长勺，那叹息声在空寂的桥头显得格外沉重。
“不用查了，”孟婆摆摆手，声音更加沙哑，“你说的这个人，老婆子我知道。整个酆都城，但凡有点年头的鬼差，谁不知道他王敬德？”
她指向奈何桥另一边，那忘川河畔一片更加阴暗、怨气几乎凝成实质的区域：“瞧见没？就在那儿，忘川边上，三百年了，雷打不动。天天就那么望着来的方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过桥，不肯喝汤，非要等一个人。”
孟婆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疲惫：“黑白无常锁链都扯断好几副了，牛头马面也动过粗，没用。判官大人判他受焚身之苦，魂体烧得吱哇乱叫，差点散了架，好不容易熬过去，押回来，到了桥头，还是那句话：‘不等她，我不走’。得，又挨鞭刑，魂鞭抽得那叫一个惨……来回折腾了几次，大伙儿也都乏了。反正他也不闹事，就是在那儿杵着，碍眼是碍眼了点，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凌红云听得心神震动，她没想到王敬德的执念竟深重至此，宁愿承受地府酷刑，也要苦等一个或许永不会来的答案。
“烦请大人指引，晚辈需与他当面一谈。”凌红云恳切道。
孟婆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调令，最终嘟囔了一句“麻烦”，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那边，自己去找。快点，别耽误老婆子我干活。”
凌红云再次道谢，立刻朝着孟婆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越靠近忘川河畔，空气中的怨气与哀嚎声就越发浓重刺耳，粘稠的阴风几乎要冻结魂体。无数浑浑噩噩的魂魄在岸边茫然徘徊，或哭或笑，或沉入河底又被冲刷上来，周而复始地承受着折磨。
在这片混乱与绝望的景象中，凌红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早已褪色、却仍能看出昔日华贵的古式长衫，魂魄黯淡得几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浑浊的河水边，背对着奈何桥的方向，身形僵直得像一块历经风雨的石头。他的目光死死地望着远方那一片混沌的、通往人间方向的阴阳界限，那双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了三百年的绝望与期盼。
凌红云缓步走到他身边，阴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声音在这片死寂之地显得格外清晰：“王敬德？”
那魂魄毫无反应，依旧痴痴地望着远方，仿佛早已化作了忘川河畔的另一块石头。
凌红云提高了声音：“我为你而来，也为赵婉仪而来！”
“赵婉仪”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那凝固的魂魄猛地剧烈震颤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那是一张苍白憔悴却依旧能看出生前清俊轮廓的脸，但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足以将人溺毙的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婉……仪……”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几百年未曾开口，每一个字都摩擦着魂魄，带着血泪般的痛苦，“你……你知道婉仪？她……她在哪里？她……她可好？！”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黯淡的魂体因激动而剧烈波动，仿佛随时会溃散。
凌红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沉重万分。她稳住心神，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赵婉仪不好。她很不好。她因当年之事的怨恨，启动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血契，将自己的魂魄也献祭其中，如今被困在契约之中，承受着比地府刑罚更甚的痛苦，已经整整三百年了。她无法轮回，日夜被仇恨灼烧，变得……几乎不再是她自己。”
王敬德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向后踉跄一步，险些跌入那翻滚着无数痛苦亡魂的忘川河中。他脸上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瞪得极大，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哀如同实质的浪潮从他魂体深处爆发出来，冲击着周遭阴冷的空气。
“不……不……怎么会……婉仪……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他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嚎，魂体剧烈颤抖，竟有点点晶莹的、由纯粹魂力与痛苦凝结的光泪从他眼中滑落，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我能救她，”凌红云盯着他，声音斩钉截铁，“但需要你的帮助。你必须告诉我当年全部的真相，告诉我你滞留地府数百年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唯有了解一切，化解她心中的死结，她才有一线解脱的希望！否则，神鬼难救！”
王敬德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巨大的悔恨吞噬，他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那压抑了三百年的痛苦、无奈与爱恋，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是我无用！是我对不起婉仪！”他痛苦地抓扯着自己虚幻的头发，“当年……家族逼我娶知府千金，将我锁在书房，断了我与外间一切联系……我试过无数次逃出去找她，都被抓了回来，打得遍体鳞伤……”
“我后来才辗转听说……听说她怀了我们的孩子……我疯了似的想去找她，可父亲用母亲的性命相胁……我……我只能屈服……”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痛苦。
“我娶了我不爱的人，生了我不想要的孩子……可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婉仪！我暗中派人四处寻她，却只得知她早已离开赵家，不知所踪……我以为是赵家逼走了她，我恨！我恨所有人！也恨我自己的无能！”
“直到那天……她换了一副容貌，出现在我面前……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恨意像刀子一样……她告诉我孩子没了，是被王家的家丁活活打掉的！她诉说着十年的潜伏，十年的痛苦……我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控诉……我的心……碎了……”王敬德的魂体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
“我想抱住她，想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想补偿她……可她根本不听！她疯了……她杀了……杀了那么多孩子……，我却无力阻止……巨大的悔恨和痛苦淹没了我，等我再次清醒，血契已成，婉仪她也……不见了……”
他猛地抓住凌红云的衣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泣血：“你知道吗？她杀的那些孩子……都是我兄弟的子嗣！可她……可她唯独放过了我的孩子！她恨我入骨，却终究……终究没有对我的血脉下手……”
“这一切的罪孽，皆因我而起！王家因我而遭此大劫，婉仪因我而永堕痛苦！我苟活那些年，生不如死！我恨不能立刻死了来地府寻她！可我到了这里，却找不到她……判官说她怨气太重，魂魄有异，不归地府管辖……我只能等！我只能在这奈何桥头等！等她哪一天或许会出现，我想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我想问她，是否恨极了我？是否……是否还有来生？若有可能，我愿散尽魂力，只求来生能赎清罪孽，给她一个圆满！”
他的诉说戛然而止，魂体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变得极其不稳定，仿佛风中残烛。那深藏了三百年的爱恋、无奈、悔恨与卑微的祈求，赤裸裸地呈现在凌红云面前，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
凌红云的神魂站在原地，久久无言。忘川河的呜咽和无数亡魂的哀嚎仿佛都离她远去，只剩下王敬德那泣血的忏悔在耳边回荡。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甚至远超预期。这份跨越了三百生死的执念与悔恨，沉重得超乎想象。
而这份沉重，或许正是撬动那血契死局最关键的一块碎片。
时限将至，调令的清光开始变得急促闪烁。凌红云深深看了一眼瘫坐在忘川河边、被巨大悔恨与期盼吞噬的王敬德，不再犹豫，转身循着来路，神魂化作一道流光，急速返回。
地下室里，凌红云的肉身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
脸色苍白如纸，瞳孔深处却燃烧着震撼与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希望。
她对上秦越那双一直凝视着她的熔金竖瞳，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找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从阴间带回的沙哑与冰冷，“也……问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