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似水,浸透了荒林的每一片枝叶,也浸透了惊轲被汗水濡湿的布衣。他并未立刻离开这片刚刚经历了短暂却惊心动魄重逢的林地。
心跳如擂鼓的余韵虽已平息,但心湖深处,却掀起了远比搏斗更汹涌的波澜。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几次,深深吸入冰冷湿润、混杂着草木腐殖质与泥土腥气的空气,而后缓缓吐出。他需要平息。
惊轲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少年人重逢故长的波动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磐石般的沉静与一往无前。他没有答案,但江叔留下了一样东西——那个巴掌大、被随意抛来的粗糙麻布小包袱,此刻像一个烧红的炭块般硌在他的怀里。
他在原地默立良久,直到确认所有的心绪都压进了最深处,直到眼神重新凝聚起属于自己的冷静与锋锐,才转身,步履沉稳,踏着月色斑驳,悄无声息地掠出密林,返回客栈。
二楼,他独住的小间内。木窗紧闭,唯有一盏如豆油灯在桌上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惊轲点燃油灯,将那个小包袱放在光晕笼罩的桌面正中。麻布包裹略显陈旧,沾着些许尘埃和暗褐色的、已经干涸凝固的……疑似血迹的斑点。
屋外还隐约传来楼下大堂未散的喧声。他解包袱的动作缓慢而郑重,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虔诚。
麻布一层层展开。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个比拳头略小、由厚厚油纸紧密包裹成的不规则方块。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甜腥的气息,即便隔着层层油纸,也隐隐透出。这气味……怎么那么像荧渊底种的花。
惊轲眸中寒光一闪,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油纸包,没有打开,只放在鼻尖下极其微弱地、谨慎万分地嗅了一下。那瞬间冲击神魂的浓烈异感让他立刻将其拿开,眉心紧蹙,迅速放到一旁。江叔竟真闯入了秀金楼的虎穴龙潭,还带出了这样一份关键样本?
压下心头惊涛,他目光落在包裹中央那第二样物事上。
是一本薄薄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线装本子。封面是泛黄的厚纸,没有任何书名落款,只有正中以简洁到近乎苍劲的黑线,勾勒出一杆长枪的图样。枪身笔挺如龙,枪锋似欲刺破薄薄的纸面而出!虽只是简单几笔,一股肃杀冷冽、直透霄汉的枪意便扑面而来!
枪谱!
没有名字,只有一杆枪!
他伸出因长久握剑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拾起这本薄薄的册子。触手是一种年代久远的沧桑手感。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枪道,百兵之王。始于疾,臻于意,终破虚空……”
开头几行墨字已然略显晕染模糊,但那笔锋透出的力透纸背的意境却分毫不减。其后便是密密麻麻的人形图示与运劲注解,枪招轨迹玄奥异常。
翻到最后一页。惊轲的瞳孔骤然一缩!
在册子封底内页空白的角落处,一道墨迹尚新、锐利如刀劈斧凿的字迹赫然在目:“此枪术深远,只得皮毛。勿拘泥,寻其神,破其形。”
落款只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剑形墨点。
是江叔的批注!江叔都如此评价的枪术?惊轲只觉得自己捡到了宝贝,待他日神功大成!提上冷香,斩了千夜那脑袋!
包袱的最底层,静静躺着一张折叠在一起的、最普通的麻桑纸。
惊轲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纸。
纸上字迹潦草却锋芒毕露,一笔一划都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质感,每一处转折都仿佛藏着金戈铁马!
“小子:物收好,无用则焚。秀金楼所求‘长生’非痴妄妄念,其心其毒,已生巨痈,溃之则滔天祸起,恐乱江南。彼之爪牙,深植各州府官衙巨室,不可轻信官面!尤慎其暗中死士。清风驿乃其一窟,毁而未净。此粉为成品,或为解彼毒之匙,亦或为更深鸩毒。须破!
金陵风云已聚,不可妄动,恐打草惊蛇,新附之人,可用之,但防之!
余身负枷锁,暂难与汝同行。金陵事起,吾自当现!汝之剑,够不够快?!
珍重!
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简略却锋锐得如同利剑劈出的潦草‘江’字笔画”
惊轲躺倒在床,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了起来,“唉,我就是想来找红线回家,我不想惹麻烦,真让人头大啊,不知道刀哥他们到哪里了,路上有没有给我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别把离人泪给我卖光了就好,金陵那些大商户,才是要敲诈的人。”
良久,他睁开眼。眼底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决绝与燃烧的战意!
惊轲找来霍元离和简行锋。霍元离神情凝重,简行锋也收起了市井嬉笑,带着探询。
油灯昏暗下,惊轲独立于桌前,身姿挺拔如待出鞘的寒铁大枪。桌上包袱已然不见,只余一纸信笺被他按在掌心之下。
他目光扫过两张关切又带着疑惑的脸,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开山碎石的力度:
“明天,所有人,除核心数人留守照应。其余兄弟,分批,散开。”
“身份:北上途中遭逢水匪,财物尽失的徽州、两淮小商贾。”
“去向:京口县衙,报官。”
“目的:滞留京口,暂谋生路。”
惊轲眼中寒芒微闪。
“告诉他们,找活计,拉人脉, 融进去!做得越真越好!”
“盯紧官面上往来的行商、脚力、乃至吏役!特别注意……近期是否有大批身份神秘、携带南方未见货物或特殊标记的人马进入京口,无论水路陆路!”
惊轲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秣马厉兵,藏锋于鞘!”
“待京口风平浪静……”
“再做打算”
霍元离眼中爆出精光,没有任何废话,低喝一声:“就等你这话了!” 仿佛早已等候这道指令千年!他转身便走,去传达这关键的部署和动员。
简行锋则微微一愣,随即眼中也闪过精明通透的神采。融入市井、探听消息,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我拿手,我底下的兄弟也都是好手。” 他抱拳一揖,也迅速转身而去。
房门关闭。
惊轲独自伫立在窗边阴影里。
窗外,京口小镇的灯火零星如豆,远处长江的水声隐约传来。
怀中的枪谱仿佛烙铁在燃烧,桌上的毒粉如同深渊凝视。
江叔的信在他脑中反复回荡——“汝之剑,够不够快?!”
其实惊轲真的非常想说上一句,江叔啊,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可是偷懒偷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