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戾的气息在男子眼中翻涌了足足数息,最终竟被一丝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缓缓松开几乎嵌入指痕的琉璃盏,深吸一口气,眼中那滔天巨浪渐渐平复。
“在其位,谋其职……” 身处上位的男人重复着惊轲先前无意中的话语,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碾过心间,“好一个在其位,谋其职!好一个……百姓的家!”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嗤笑,有自嘲,更有一丝……被触及逆鳞却意外没能燃起怒火的困惑。
他重新看向惊轲,目光已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与玩弄。
“你来,是为了那几个人?” 男人优雅的端着酒杯,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也为被你们烧毁的屋子!” 惊轲的声音斩钉截铁,“刀锋相向,是秀金楼先越了界!惊轲无意搅动风云,所求不过一隅安宁。契丹南侵,我自当守护桑梓!至于南唐……只要你们不再把战火烧到我家乡门墙之内,惊轲并无敌意!” 他亮出了底牌——他的剑,只为守护而拔!
男人的目光再次深邃起来,落在惊轲身上,像是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鲁莽冲动的年轻人。守护家园、不愿同门枉死、对更高层的权力纷争毫无兴趣……这与当年他那弟弟何其相似!那份纯粹的愚勇,那份看似幼稚却格外……珍贵的执拗。
他看了许久。
“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中震荡而出,带着一丝苍凉的意味。“安宁?在这乱世烽火中?” 他摇了摇头,笑意收敛,“可惜了。你这心性、这胆魄,若是早些年……” 他话未尽,意思却已明了。
他忽然身体微倾向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惊轲。跟着孤,如何?你的本事,不该埋没在乡野苟且之中。” 语气竟是认真了起来,“为本王开疆拓土,清扫寰宇!再造盛世!以你的身手心性,何止一方豪强?封侯拜将,裂土封王,亦非妄言!” 这承诺不可谓不重!他动了真正的惜才之心!或许,也是在那份纯粹的守护意志中,看到了一丝可以用来弥补心中遗憾的影子?
席间一片死寂。连舞乐都停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孤身陷于重围之中的青衣青年。
惊轲迎视着那双可以燃起滔天野火也可以赐予泼天富贵的眼睛,心中并无丝毫波澜。
封侯拜将?裂土封王?这些如烟云般遥远虚幻的字眼,在他心中掀不起任何涟漪。
他看着眼前这精心粉饰的血色之宴,鼻尖萦绕的是香氛之下掩盖的死亡气息,耳边响起的是远方村落可能响起的哭嚎。所求为何?
良久。惊轲缓缓站起。他双手抱拳,对着李祚深深一揖。动作恭敬,腰杆却挺得笔直。“谢过。” 他声音平静而坚定,如同山岩上的松涛,“但惊轲……所求甚少,唯愿战火远离家门几里,乡亲能睡个安稳觉。高堂不必担忧游子白骨,稚童可见炊烟升腾。江湖之大,唯此心安处,便是乡关。”
一语终了,掷地有声。
“唯此心安处……”李祚低低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仿佛嚼着一枚涩到极点的苦果。他那双总是燃烧着霸业野心的帝王之眸,在那一刻,竟掠过一丝极淡、极快、无人能捕捉的疲惫与怅惘。像被遗落在时光深处,属于少年时期的某个模糊念想被翻了出来。
他沉默了足有半晌。
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沉淀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融入酒气香风,消失无踪。
“罢了。” 李祚挥了挥手,姿态间那股掌控一切的帝王气度重新主宰一切,所有之前的波动仿佛都只是幻觉。“人各有志。”
他再无看惊轲的兴趣,目光转开。
“羡瑜。” 李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漠然。角落阴影里,捧着青玉长笛的羡瑜无声走出,恭敬俯首。“孤乏了,你带着惊轲小友看乐舞吧。”
羡瑜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意外,但不敢稍有迟疑:“……遵主上令。” 她举起青玉长笛,放在唇边。一段极其幽咽、如同万鬼啼哭的笛声骤然响起!
嗤啦——!
猩红地毯的后方被粗暴撕开一个大口!
几个目光呆滞空洞、浑身散发着浓烈药香、肢体动作异常僵硬的人……或者说,被改造后的物,被几个帽兜遮掩的摇铃使者推了出来!正是白泽、凌黎诺、江月宫等三更天精锐弟子!他们如同精致的提线木偶,整齐地在惊轲面前跪下,动作划一得令人心寒!
“人,孤还你。”站起身,巨大的黑豹随之而起。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僵跪的木偶,又看了一眼手握长枪、身体紧绷如弓弦的惊轲,嘴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弧度。
“算是一份……迟到的新屋见面礼。”
不再多言,转身,玄黑豹子相随,临行前还拿那双眸子看了惊轲一眼。黑色金红龙纹的袍袖卷起一阵冰冷的气息,向着后方的黑暗通道走去。
幕幔外的黑暗如同沸腾。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收拾器具的细微碰撞声迅速交织。灯火次第熄灭,奢靡景象如同海市蜃楼般飞速褪色、消失。醉花阴的舞姬、乐师、侍从、所有铁剑卫、摇风卫、摇铃使如鬼魅般隐入夜色撤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宴席残痕、冰冷的夜风、和呆立在废墟之上面对同门“活偶”的孤影,以及那个捧着笛子、眼神复杂地盯着惊轲的羡瑜。
最后一点灯火熄灭,巨大的黑色幕幔也被撤走。
月光重新洒下银辉,照亮这重新荒凉死寂的陶吴镇,也照亮了惊轲苍白的脸和那七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手中的恍神枪,冰凉的枪杆在月色下泛着沉重的乌光。那份来自秀金楼主的“大礼”,压在他身上,比千军万马更沉重。
“怎么办?”
“自然是,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