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日子单调而清苦,除了识字、练那令人费解的《养气诀》,便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萧无涯心口的痂渐渐变得坚硬,疼痛转为一种深沉的麻木,但他心中的疑团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院角的野草,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尤其是那被悄悄改动的口诀,像一根细刺,扎在他信任的根基上。
这日,清虚准备进山采药。他背上一个旧的竹篓,看了看坐在门槛上发呆的萧无涯,略一沉吟,道:“今日随我一同进山,识些药草。”
萧无涯眼睛微亮,立刻站了起来。连日的困守早已让他闷得发慌,能进山走走,总是好的。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能窥见道长些许秘密的机会。
清虚步伐不快,但极稳,穿梭在崎岖的山林间如履平地。萧无涯紧跟在后,努力不让自己掉队,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四下打量。苍岚山深处与他熟悉的青牛村后山截然不同,林木更加高大茂密,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腐殖气息和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清虚对这片山林似乎极为熟悉,他并不四处寻觅,而是有着明确的方向。很快,他们来到一处背阴的山坡,这里光线晦暗,湿度明显更大,岩石和泥土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草本植物。
正是清心草。
萧无涯认得这种草,母亲以前也常采摘晾晒。它们叶片细长,边缘呈锯齿状,本该是均匀的翠绿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凉香气。
然而,眼前的这片清心草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状态。其中大部分长势良好,叶片嫩绿欲滴,但总有那么几株,或是某一丛中的几片叶子,颜色明显深黯,甚至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火燎过的焦黑色,与周围健康的绿色格格不入。那些发黑的叶片也失去了清香的气息,反而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腐朽味。
清虚开始采摘。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但萧无涯立刻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细节:道长对那些长势正好、颜色嫩绿的清心草视若无睹,反而专门挑拣那些叶片边缘甚至整体微微发黑的植株,小心地用一柄小玉刀割下,放入背后的竹篓中。
萧无涯心中疑惑更甚。他记得母亲采药,总是挑最饱满、颜色最正的,那些品相不好的、被虫蛀的,从来都是弃之不用。为何道长反其道而行之?
他忍不住开口,指向一丛长势极好、绿意盎然的清心草:“道长,那些……不采吗?”
清虚割取一株叶尖泛黑的草药,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地解释道:“那些……沾了地底溢散的阴浊魔气,品相已坏,药性驳杂不纯,用不得了。”他顿了顿,将手中那株“品相已坏”的草小心放入篓中,补充道,“唯有这些受秽气侵染 yet 未完全失却本性的,于……于祛除某些阴寒邪毒,反倒有些奇效。”
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带着药理的考究。但萧无涯却敏锐地捕捉到道长语气中那一丝极细微的停顿,以及那并未完全说清的“某些阴寒邪毒”是什么。他看着道长专注地搜寻、采割那些“发黑”的草叶,联想到每日那碗苦涩到极致、颜色深浓的药汤,和自己心口那需要不断镇压的灼痛与冰冷交织的诡异感觉。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道长采这些“发黑”的草,根本不是因为它们对什么普通的“邪毒”有效,而是因为它们沾染了那所谓的“魔气”!这些草,或许正因为沾染了与自己体内同源的力量,才能更好地压制……或者说,安抚那弑神剑胚的煞气?
母亲每日熬药,用的是正常的清心草,只为压制他外泄的“寒气”。而道长,则直接采用被更阴秽力量污染过的药材,以毒攻毒,用以对付那被封印的、更本源的恐怖存在?
这个猜测让萧无涯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不再多问,只是沉默地看着,将道长每一次避开采摘鲜绿草叶、每一次精准找到发黑叶片并小心割下的动作,都深深记在心里。
回观的路上,气氛沉默。萧无涯跟在清虚身后,目光落在道长背后的竹篓里,那些“品相已坏”的清心草静静地躺在里面,即将被投入药罐,熬成他每日必须饮下的苦汁。
傍晚,那碗浓黑如墨、苦涩程度更胜从前的药汤被端到了面前。药气蒸腾,味道刺鼻,几乎令人作呕。
萧无涯看着碗中深不见底的黑色,又抬头看向清虚。道人面无表情,只是将碗又往前递了半分。
这一次,萧无涯没有像往常那样迟疑或抗拒。他伸出小手,稳稳地接过了陶碗。
他知道这碗药的来历非同一般,知道它或许关联着自己体内那可怕的秘密,知道它甚至可能蕴含着某种危险。但正是这份“知情”,反而让他生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他闭上眼,如同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将碗沿凑到嘴边,然后仰起头,大口大口地、极其艰难地将那难以形容的苦液吞咽下去。每一口都带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腐朽和一种奇异的阴冷,灼烧着他的喉咙,落入胃中,化作一股沉重的、镇压性的力量,蔓延向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心口那沉闷的封印之处。
剧烈的苦涩让他的小脸皱成一团,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坚持着,没有一滴洒落。
喝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空碗,嘴唇微微颤抖,却紧紧抿着。胃里翻江倒海,心口的灼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药力的冰冷暂时压制了下去。
清虚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不同于往日的、一种混合着痛苦、隐忍和一丝了然的光芒。道人枯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伸手收走了空碗,淡淡说了一句:
“药力猛了些,忍一忍便好。”
萧无涯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感受着体内那两股冰冷力量(药力与剑胚)的对抗与纠缠。他知道了这药的秘密,却选择了和埋藏石子一样,将其沉默地压入心底。
这碗药的滋味,从此除了苦涩,更多了一份沉重与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