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涯沿着荒僻的山道向下行走,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记忆与沉重的未来之间。背后的清风观废墟很快被山峦与林木遮挡,再也看不见,唯有那焦糊与血腥的气息,似乎仍萦绕在鼻尖,缠绕在心头。
惊蛰剑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剑柄传来的温润雷意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怀中的阳佩、染血石子、半块青牛铃、镇煞符册紧贴着肌肤,提醒着他所背负的一切。干粮袋和水囊在身后轻轻晃动,里面装着的,是道长为他准备的、最后的给养。
山道崎岖,且久无人行,荆棘丛生。他机械地挥动惊蛰,斩断拦路的藤蔓枝杈,开辟前路。身体依旧疲惫不堪,经脉中沉寂的煞气如同蛰伏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其冰冷的重量。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道长的牺牲,小石子的惨死,如同两把最锋利的刻刀,将他生命中所有不必要的柔软与彷徨尽数剔除,只留下最坚硬、最核心的部分——活下去,去蜀山,弄清楚一切。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日头在煞气云层后缓缓移动,投下昏暗的光线。当他终于走出苍岚山最外围的山麓,一条略显宽阔的、通往远处镇集的土路出现在眼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按照地图所示,需要沿着这条路向东,再折向南……
就在他准备拿出地图确认方向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忽然袭来。
并非阳佩的灼烫预警,也非煞气的躁动。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一种温和却无比强大的、仿佛能看透他灵魂最深处的注视感。
他猛地抬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惊蛰剑横在身前,警惕地扫视四周。
土路前方,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竟悄然站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一袭淡青色的道袍,袍服之上,以银线绣着繁复而玄奥的星辰运转图案,在昏暗的天光下流淌着淡淡微光。他面容看起来约莫中年,清癯俊朗,下颌留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清澈而深邃,如同蕴藏着无垠星空,此刻正静静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注视着如临大敌的萧无涯。
他周身的气息与这片被煞气污染过的天地格格不入,纯净、浩瀚、平和,却又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渊渟岳峙般的宗师气度。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与周围的天地融为一体,成为了法则的一部分。
萧无涯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他何时出现的?自己竟毫无察觉!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惊蛰剑,剑身雷光微微流转。另一只手则悄悄按住了怀中的阳佩——玉佩依旧温润,并未发出警示的灼热,反而传来一种奇特的、仿佛遇到同源气息般的温和共鸣感。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萧无涯的极度紧张与敌意,并未立刻靠近,也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目光缓缓从萧无涯写满疲惫与警惕的脸上,移到他手中那柄雷光微闪的惊蛰剑上,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痛惜与追忆。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萧无涯紧按着胸口的手上,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枚与他气息共鸣的阳佩。
良久,那青袍道人轻轻叹息一声。叹息声悠长而沉重,蕴含着无尽的惋惜、悲伤,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直接驱散了周遭残留的些许阴寒煞气:
“孩子,莫要惊慌。”
他的目光再次与萧无涯对视,眼神变得无比坦诚与郑重:“我乃蜀山玉衡。受清虚道友之托,特来寻你。”
蜀山玉衡!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萧无涯脑中炸响!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希望而微微颤抖。
是……是他!道长临终前让他去找的人!他竟然……真的来了?!而且如此之快?!
可是……怎么会?道长才……
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的震惊与疑虑,玉衡真人的眼神更加柔和,却也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黯然:“我收到清虚道友的传讯后,便星夜兼程赶来,奈何……终究是迟了一步。”
他的目光越过萧无涯,望向苍岚山深处那依旧被淡淡煞气笼罩的山巅,眼中痛色更深:“方才……我感应到山中有一股极其强烈的灵力爆发,随后又彻底消散寂灭……那气息……是清虚道友……”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和沉重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感应到了道长最后那场自爆式的辉煌与寂灭。
萧无涯的鼻子一酸,刚刚筑起的心防几乎瞬间崩溃。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让眼泪再次落下。眼前这个人,他从未见过,但他知道道长信中的嘱托,更感受到对方那毫不作伪的悲痛与惋惜。而且,阳佩传来的温和共鸣,也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可信。
玉衡真人将目光收回,重新聚焦在萧无涯身上,仔细地、仿佛要将他从头到脚都看透一般。他的目光扫过萧无涯破损的衣衫、疲惫却坚毅的面容、紧握的惊蛰剑,最终再次落在他按着胸口的手上,仿佛能感受到那其下隐藏的染血石子、镇煞符册以及……那庞大而危险的煞气本源。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有凝重,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向前缓缓迈了一步,步伐轻缓,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高人风范,停在了一个既不显得压迫、又能清晰对话的距离。
他看着萧无涯那双依旧带着惊惶与不确定的眼睛,声音温和却无比清晰地问道:
“清虚的托付,我接了。”
“你,可愿随我回蜀山?”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虚伪的客套,直接道明身份、来意,并给出了最核心的选择。
萧无涯仰头看着这位突然出现、气质超凡、自称玉衡真人的道者。对方的眼神坦荡而真诚,周身散发出的纯净浩瀚的气息与阳佩的共鸣,都在强烈地暗示着可信。尤其是那句“清虚的托付,我接了”,瞬间击中了萧无涯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师父……您看到了吗?您等的人……他来了。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戒备,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惊蛰剑——道长最后的赠予。又用手紧紧按了按胸口——那里有阳佩、染血石子,以及道长和故友最后的牵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中的惊惶与不确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巨大悲痛洗礼后的、沉静的决断。
他望着玉衡真人,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字,千钧重。
“嗯。”
玉衡真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与决绝,心中又是一叹,脸上却露出一丝宽慰的、极淡的笑容。他微微颔首:“好。那便走吧。”
他转身,率先向着土路的南方走去,步伐看似不快,却自有韵律,仿佛缩地成寸,萧无涯需要稍微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走了几步,萧无涯忍不住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苍岚山的方向。
群山叠嶂,云雾缭绕,早已看不到那片焦黑的废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沉默的山影,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渐渐隐没在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里。
十五年。
所有的温暖、庇护、教导、离别与牺牲,都被留在了那一片雾霭之后。
前路漫漫,仙门缥缈。
旧地已在身后告别。
他攥紧了拳,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然后毅然转身,不再回头,快步跟上了前方那道青袍星纹、飘逸出尘的背影。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踏着清晨的微光,一前一后,消失在南下的山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