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一只纤细的手，无声地推开。
那扇磨砂玻璃门，像一道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
门外，是现实的尘埃与挣扎。
门内，是理想主义者最后的，一方净土。
沈默尘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比大学时清瘦了许多，轮廓更加分明，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沉淀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安静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许童的脸上。
没有董宇那种天崩地裂的震惊，也没有马可那种惊为天人的惊艳。
他的眼神里，是一种极深的，复杂的，混杂着痛惜、疑惑，与一丝了然的平静。
仿佛，他早就预料到，她这样的人，不该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你瘦了。”
他说，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冽，像山涧里的泉水，淌过布满青苔的石头。
许童的心，被这句平淡的问候，轻轻地，撞了一下。
所有人都惊叹于她脱胎换骨的归来。
只有他，看到了她这三年里，被剥去的血肉。
“你也是。”
她回应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这间办公室。
很小，很干净。
墙上挂着几幅建筑结构的手稿，线条利落，充满了灵气。
一张巨大的绘图桌，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位置，上面铺着一张画了一半的蓝图。
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和一些看起来很旧的建筑模型。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人一样。
清贫，骄傲，一尘不染。
“坐吧。”沈默尘指了指绘图桌前，唯一的一张待客椅，“抱歉，这里只有速溶咖啡。”
“不用了。”
许童没有坐下，她走到那面挂满手稿的墙前。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一张画着某个城市角落改造的草图。
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的设计，里面有一个造型别致的，可以遮雨的秋千。
“我记得，你毕业设计的主题，就是‘城市里的呼吸空间’。”她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沈默尘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许童转过身，看着他，“我还记得，答辩的时候，有个评委说你的设计太理想化，不具备商业价值。你当时回答他，‘建筑，是为人服务的，不是为资本服务的’。”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
“现在看来，那位评委，说对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进了沈默尘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他说对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毫无美感可言的，老旧的楼宇。
“这个世界，终究是为资本服务的。”
“所以，你就准备一直守着你这些不能变成房子的图纸，在这里，慢慢发霉吗？”许童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商人特有的，锐利。
沈默尘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重新看向她。
“许童，”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和我，探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吧。”
“三年前，我参加了你的葬礼。”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现在，你又想让我，参加谁的葬礼？”
他的问题，直接，犀利，不留任何余地。
他把她当成了一个，从地狱归来的，陌生人。
而不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许童笑了。
她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董宇的。”她回答得，同样干脆，“商业上的，葬礼。”
沈默尘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需要一个建筑师。”许童说，“一个全城最好的，最有才华，也最有野心的建筑师。”
“我要拿下城南那块地。”
“我要在那里，建一座城。一座属于我的，全新的，E-velyn之城。”
“我要那里的每一栋建筑，都成为这座城市新的地标。我要它的名字，在未来的五十年，一百年里，都刻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信服的，疯狂的煽动力。
她不是在说一个商业计划。
她是在描绘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的帝国。
沈默尘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不易察觉的停滞。
他是一个设计师。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许童口中那个“E-velyn之城”，对一个建筑师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份工作。
那是，一个可以名垂青史的，机会。
是一个，建筑师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遇到的，梦想。
“为什么是我？”
他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沙哑。
“因为，这座城市里，只有你，能做到。”许童看着他，眼神，像最精准的探照灯，直射进他的灵魂深处，“也因为，只有你，配得上这样的作品。”
“更因为，”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上了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复杂的意味，“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想证明，被资本抛弃的，不一定就是垃圾。”
“也可能是，它们……配不上的，珍宝。”
沈默尘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变了。
变得，强大，冷酷，光芒万丈。
可她的骨子里，有些东西，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么的，骄傲。
骄傲到，不屑与这个庸俗的世界，为伍。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问，“E-velyn capital，我听说过。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资本巨鳄，手段狠辣。谁知道，你是不是只想利用我，来给你当枪使？等董宇倒了，你会不会像丢一块垃圾一样，把我，和我的设计，一起丢掉？”
“你不会的。”
许童的回答，简单，却充满了自信。
她走到他的绘图桌前，拿起那张画了一半的蓝图。
那是一座，社区图书馆的设计稿。
造型，像一本被风吹开的书。
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
“因为，你和我一样，爱惜自己的羽毛。”
她放下图纸，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用一个平庸的设计，来给我伟大的‘E-velyn之城’，抹黑。”
“而你，沈默尘，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作品，成为别人复仇的，牺牲品。”
“我们之间，不是利用。”
“是合作。”
“我给你一个舞台，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最华丽的舞台。”
“你给我一个作品，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不朽的作品。”
“我们，各取所需。”
“公平交易。”
她的话，像一个最精明的魔鬼，在他的耳边，循循善诱。
她剖开他所有的顾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甘。
然后，将那个他最渴望，也最不敢奢望的梦想，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告诉他，只要你点头，它就是你的。
沈默尘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他知道，他快要被说服了。
不。
他早就被说服了。
从她说出“E-velyn之城”那四个字的时候，他心里那头被现实囚禁了太久的，名为“野心”的猛兽，就已经，开始疯狂地，撞击着牢笼。
“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他看着她，说出了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条件。
“我要，‘尘光’，成为这个项目的，总设计方。”
“我要，我的团队，拥有完整的设计权和话语权。”
“我不是你手下的一个兵。我是你的，合伙人。”
他以为，许童会犹豫，会讨价还价。
毕竟，这是一个价值数百亿的，庞大的项目。
把总设计权，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事务所，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然而，许童只是笑了笑。
“可以。”
她回答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她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和一支笔。
她将那份文件，推到沈默尘的面前。
封面上，是几个烫金的大字。
【E-velyn之城项目总设计方聘用及股权激励协议】
“这是草拟的合同。”她说，“你可以先看看。如果你没意见，现在就可以签。”
“至于你的团队，”她顿了顿，补充道，“E-velyn capital，会立刻注资五千万，用于‘尘光’的扩建和人员招聘。”
“我只要最好的。钱，不是问题。”
沈默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桌上那份，仿佛带着火焰的协议。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三天三夜，濒临渴死的旅人，忽然看到了一片，绿洲。
一片大道，不真实的，绿洲。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份协议。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纸张的一瞬间，竟然感到了，一丝灼烧般的刺痛。
他翻开了协议。
里面的条款，清晰，优渥，充满了对乙方，也就是他，最大的尊重和诚意。
甚至，还出让了项目未来收益的，百分之二，作为设计方的，股权激励。
这个女人……
她不是来找他合作的。
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她早就把他，把他的性格，他的软肋，他的梦想，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他根本，无法拒绝。
“你就不怕，我把项目搞砸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许童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绝对的自信。
“我信的，不是你。”
“是我自己的，眼光。”
沈默尘也笑了。
他拿起那支笔，拔掉笔帽，没有再看合同一眼。
他龙飞凤舞地，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默尘。
当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一刻。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一扇被尘封了许久的，沉重的大门，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推开了。
门外，是万丈光芒。
“合作愉快。”
许童伸出了手。
沈默尘也伸出手，握住了她。
她的手，很凉，很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像两条曾经走向不同方向的河流，在命运的安排下，终于，汇入了一片，更广阔的，海洋。
……
许童离开了。
来时，悄无声息。
去时，也只留下了一份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合同，和满室的，寂静。
沈默尘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缓缓驶离的商务车。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张教授，是我，默尘。”
“哦，默尘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教授，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沈默尘的声音，有些干涩，“董宇，您还记得吗？我大学的同学。”
“董宇？”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记得，当然记得。那个很有野心，也很会钻营的年轻人。怎么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啊……”张教授叹了口气，“可惜了。本来是个好苗子，就是心术，不太正。听说，他太太三年前，抑郁症自杀了。他接手了他太太娘家的公司，这几年，做得倒是风生水起。不过，最近好像不太好，公司股价大跌，听说，资金链也快断了。”
“抑郁症……自杀？”
沈默尘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
“是啊。”张教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他太太，叫……叫许童，对吧？我记得，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很漂亮，也很有灵气的女孩。当年，好像还跟你，走得挺近的。”
沈默尘没有再说话。
他挂断电话，看着窗外那片，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清澈的天空。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许童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们，是同一种人。”
不。
他们不是。
她，是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回来的。
她的脚下，踩着刀山火海。
她的身后，是血海深仇。
而他，只是一个，被她选中，来为她建造纪念碑的，工匠。
他拿起桌上那份，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合同。
他知道，从他签下这个字开始。
他的人生，就已经和那个叫许童的女人，和那场名为“复仇”的风暴，彻底地，绑在了一起。
他逃不掉了。
也不想逃了。
他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如果当年，他能勇敢一点。
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么骄傲。
如果……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就是没有如果。
他拿起手机，给自己的助理，发了一条信息。
【通知所有人，下午三点，全体开会。】
【另外，把我们之前做的，关于城南区旧城改造的所有概念方案，都找出来。】
【尘光，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