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鉴符在掌心微微发烫,那温润的星辉如同活物,丝丝缕缕渗入肌肤,固执地平息着她神魂的震荡。云芷盯着它,目光复杂得几乎要将其刺穿。
这符箓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手,此刻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按捺下她因那残碑绝笔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它是在保护她,还是在阻止她看清?是在抚慰,还是在掩盖?
冰冷的愤怒与这强制性的平静在她体内冲撞,让她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死死压了回去。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仿佛自己成了一枚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棋子,连情绪都不由自己掌控。
“星阙……”她无声默念这个名字,齿间碾过的是冰冷的疑惑和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颤栗。
静立良久,直到那石碑上的绝望字迹和星辉的安抚同时在她识海中烙下深刻的印记,再也无法抹去。她终于缓缓直起身,将一切翻涌的情绪死死封冻在眼底最深处,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冰霜之色,只是这冰霜之下,是更冷的暗流。
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那石碑,也没有立刻离开北极天柜。星鉴符的异动提醒了她,此地或许还隐藏着其他被星辉标记或排斥的线索。
指尖抚过一枚枚玉简、一卷卷兽皮,星辉时而微弱,时而明亮,像一只沉默的引路蝶。大部分时间它毫无反应,直到她的脚步停在一排看似记载九重天历年大事纪的玄玉书册前。
星辉再次变得稳定而清晰。
她抽出其中一册年代最为久远的,玉质温凉,表面光滑,却沉重异常。翻开书页,神力书写的文字流转着微光,记载着数万年前的星辰轨迹、各界大事。她直接翻到与那场魔劫大致对应的年代。
记载依旧官方而简洁,强调神族的英勇与牺牲,魔族的溃败。关于具体的战役、具体的伤亡,一笔带过。她纤细的手指逐行掠过,眸光锐利如冰锥,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
忽然,她的指尖一顿。
在一段记述某次星辰异动与魔潮爆发关联的文字下方,有一行极淡、几乎与原本神文融为一体的批注。那字迹孤峭冷逸,带着一种久远时空留下的漠然,与周围官方记载的圆融笔法截然不同。
【……魔气异动,非天象所引,疑有内应。西北之困,非战之罪,然势不可逆,徒增杀孽。唯断一臂,或可保全局……代价……】
字迹到这里愈发模糊,最后几个字更是几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抹去,只留下一点干涸的墨渍,像是书写者在此停笔,久久沉默。
云芷的呼吸骤然收紧。
这字迹……她虽未见过星阙神尊的手书,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孤峭的笔锋,属于他!
“非战之罪”,“势不可逆”,“徒增杀孽”,“唯断一臂,或可保全局”……“代价”!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重重敲在她刚刚因那残碑而冻结的心房上。
西北之困!那不就是凝月宗门覆灭之地?
“断一臂”?谁是那一臂?保全局?保谁的全局?代价又是什么?
这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权衡,与那残碑上“道统不可绝”的绝望呐喊,隐隐呼应!像一块拼图,猛地嵌入了那血色的画面,勾勒出更清晰、也更令人胆寒的轮廓。
所以,那可能不是临时的抉择,而是……早已预见的牺牲?一场为了所谓“全局”而不得不进行的、冷酷的断尾求生?
而她,或者说凝月,就是那被断掉的一臂?
星鉴符再次微微发热,似乎在提醒她保持冷静,似乎想将她从这可怕的推论中拉出来。
云芷猛地合上了玉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秘境中格外刺耳。
她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堆满了沉重历史和无声罪恶的地方。
身形一闪,她已出了北极天柜,落在了一处僻静的云海回廊。远处仙宫玉宇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祥和得不真实。她凭栏而立,猎猎天风吹拂着她的裙裾和发丝,却吹不散心头那团冰寒的迷雾。
她摊开手,星鉴符静静躺着,星辉流转,亘古美丽,也亘古神秘。
它护着她,却又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她,它的主人,那个男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是守护众生的神尊,还是冷酷无情的棋手?是对凝月心怀愧疚的旧识,还是连愧疚都只是一层伪装的至高神只?
她发现自己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那种感觉,比纯粹的恨意更令人窒息。就像坠入一片星海,四周皆是璀璨,却每一道光都可能指向无尽的深渊,温暖与冰冷交织,救赎与算计同存。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对着那符箓,低声问。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
回应她的,只有符箓持续散发的、温和却固执的星辉力场。
或许,她该去亲自问他。
这个念头陡然冒出,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直面他?去质问数万年前的旧事?去问他自己是否只是一枚被舍弃的棋子?问他如今对她的种种,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以她如今的身份和修为,在他面前无异于蝼蚁望天。他会说吗?即便说了,那话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更何况,她以什么身份去问?是寒月仙府的云芷仙子,还是……凝月的转世?
她下意识地抗拒后者。那属于凝月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卷别人的书册,她被迫阅读,被迫感同身受,却始终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她只是云芷。
可是,那残碑上的血泪,那玉册上的冷语,又真真切切地在她心中割裂出痛楚。这痛楚,属于谁?
心绪纷乱如麻。
良久,她缓缓收拢手指,将星鉴符紧紧握在掌心,那微凉的触感和温润的辉光,奇异地成为这片混乱中唯一 tangible 的支点。
她不能去问他。至少现在不能。
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在弄清更多的真相之前,所有的质问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可能引来不可测的后果。
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不仅是为了抵御心魔,更是为了……拥有探寻真相、乃至面对真相的资格。
极寒道途,斩情断欲,心志唯坚。以往她以此为圭臬,摒除一切杂念。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星辉之力,这能与她道元相融的异种能量,却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大门。
若这力量并非纯粹的阻碍,而是可以化纳,可以借鉴,甚至……可以成为她道途的一部分呢?
这个念头大胆而危险,近乎离经叛道。寒月仙府的功法决绝排外,从未有过先例。
但她是云芷,是那个在必死之局下被星辉救回、在心魔噬魂时被星辉稳住魂魄、在探寻禁忌时被星辉指引保护的云芷。
她的道,早已不可能纯粹如初。
那冰封的心湖之下,已有陌生的星光渗入,无声地改变着一些东西。
她再次看向掌心,眸光深寂,却带着一种决然的重力。
下一刻,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仙府的方向化光而去。她需要闭关,不是简单地疗伤或驱散,而是真正地去尝试——引导、炼化、融合这一缕看似温和、实则蕴藏着无尽谜团的星辰之力。
风险巨大,前路未卜。
或许会道元冲突,经脉尽毁。
或许会更深地陷入与他力量交织的罗网,再难挣脱。
但也或许……能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获得足以窥破迷雾、直面星海的资格。
风在耳边呼啸,她将所有的惑然、惊悸、愤怒与不确定,都暂时压下,只余下冰一样的决心。
星辉如谜,渊深似海。
那她便探一探这深渊,究竟藏着怎样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