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滑向屏风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书房里的腥臭妖气并未立刻散去,像一层黏腻的黑雾,缠在桌角与椅边,与油灯的昏黄光晕搅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霍恒趴在窗沿下又等了足足两炷香的功夫,指尖的辨妖符依旧红得发烫,却没再感应到更强烈的妖气波动——想来那恶鬼是进了内室,且内室与书房隔着三四间房的距离,隔音效果极好,它料定外面翻不起风浪。
“应该安全了。”霍恒暗自松了口气,指尖泛起淡淡的绿光,解除了部分隐藏术。他先是侧耳听了听内室方向的动静,只有隐约的衣料摩擦声,再无其他异响。接着又绕到书房门口,确认门闩是虚掩着的——方才恶鬼进内室时,随手带了门却没拴死,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轻轻推开门,脚步放得比猫还轻,鞋底蹭过积灰的地面,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书房里的张生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嘴角的痴傻笑意像凝固了似的,连霍恒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
“张相公,醒醒!”霍恒压低声音喊了一句,见对方没反应,便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仙力——这是云仙人教的“清心诀”,能暂时驱散迷障,唤醒被妖法控制的神智。仙力轻轻落在张生的肩膀上,像一片温热的羽毛。
“嗡——”
张生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瞬间泛起涟漪,瞳孔快速收缩又扩张,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噩梦里挣脱出来。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缓缓聚焦,先是落在桌上倒放的书上,眉头皱起,随即又转向身边的霍恒,愣了足足三秒钟。
“霍……霍大少爷?”张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睡醒的混沌,“你怎么会在我家?还是深夜……”他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对了,前几日街坊都在找你,说你失踪了,你去哪了?”
这话问得霍恒一怔,才想起自己偷溜出府的事在滕州城小范围传开了,想必张生也听人念叨过。可此刻救人要紧,哪有时间解释这些?他赶紧抓住张生的手腕,语气急促:“张相公,我来不及跟你细说,你快醒醒神,你被妖邪缠上了!”
张生被他抓得一疼,彻底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甩开霍恒的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神里满是疑惑:“妖邪?霍大少爷,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好好的在家看书,哪来的妖邪?”
“就是那个叫‘阿绿’的女子!她根本不是人!”霍恒急得直跺脚,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张辨妖符,递到张生面前,“你看这符纸,遇妖邪就会变红,现在红得都发烫了,这就是证据!”
符纸递到张生眼前时,红光更盛,边缘甚至微微发烫,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暖色。张生的目光落在符纸上,瞳孔下意识地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虽不懂仙法,却也听过“符纸辨妖”的传说,这符纸的异象绝非作假。
可这恐惧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执念取代。他猛地想起阿绿柔媚的笑容、温柔的话语,想起她深夜陪他说话、为他缝补衣衫的模样,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冲散了对符纸的疑虑。
“休得胡言!”张生突然脸色大变,像是被踩了痛处,猛地抬手一挥,将霍恒手里的符纸打落在地。符纸“啪”地摔在积灰的地上,红光依旧刺眼,却被灰尘蒙了一层,显得格外狼狈。“阿绿温柔贤惠,知书达理,怎么会是妖邪?你这顽童,莫不是嫉妒我有佳人相伴,故意编造这些谎话来造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书生特有的清高与愤怒,可霍恒却敏锐地发现,他挥打符纸的手腕在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臂都有些僵硬——那不是愤怒导致的颤抖,是妖力长期侵蚀身体后的无力,就像生了场大病,连抬手都费劲。
“我没有造谣!”霍恒又气又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刚才就在窗外,亲眼看见她……”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看见她褪人皮”,张生怕是会以为他真的疯了。他赶紧换了个说法,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一股脑倒了出来:“我白天就发现你袖口沾着绿丝线,那丝线不是绸缎的料子,是妖物身上的藤纤维!还有廊下的绣花鞋,鞋尖沾着新鲜晨露,可庭院里的石桌全是灰尘,半个月都没人用过,她根本不是夜里来、清晨走,是一直藏在你家里!”
这些细节全是他连日观察所得,环环相扣,足以证明“阿绿”的诡异。可张生却像没听见似的,眼神再次变得恍惚,脸上浮现出固执的神情。他一步步逼近霍恒,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推:“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胡话!阿绿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他的力气不大,推搡的动作甚至有些虚弱,可态度却异常坚决。霍恒挣扎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连推带拉地往门口赶:“你快出去!我家不欢迎你这种造谣生事的顽童!”
“张相公你醒醒!她会害了你的!”霍恒急得眼眶都红了,看着张生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混沌,心里又气又急——这书生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
就在他即将被推出门的瞬间,内室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笑,柔媚婉转,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穿透了三四间房的距离,清晰地传到书房门口。那笑声不长,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张生的执念。
张生推搡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又变得更加用力,一把将霍恒推出了书房门。“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他死死关上,门闩“咔嗒”一声落下,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的霍恒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着,气得浑身发抖。他抬手拍打着房门,大喊:“张生!你开门!你会后悔的!”
房门内一片寂静,只有他的拍门声和喘息声在庭院里回荡。过了片刻,才传来张生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
“我们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霍大少爷,你不要再挑拨离间了。”
话音落下后,房内便彻底没了动静。只有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张冷漠的脸,将所有的劝告与警示都挡在了外面。
霍恒僵在原地,拍门的手缓缓放下。夜色依旧浓稠,庭院里的绿藤在风里轻轻晃动,叶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嘲笑他的徒劳。他低头看向地上的辨妖符,符纸的红光已经淡了些,却依旧带着余温,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内室的低笑、张生的执念、房门的巨响……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让他胸口堵得发慌。他想起云仙人说的“破执念”,原来有些执念,比妖邪的幻术更难打破。
霍恒站在庭院里,看着紧闭的书房门,久久没有动弹。夜色更深了,滕州城的更声敲过四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却衬得这座宅院更加寂静,更加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