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总带着股砭骨的凉,卷着霍府庭院里的梧桐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却没半点暖意。霍恒蹲在廊下,手里攥着片半枯的叶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脉——这已是霍老爷卧病的第三十天,自打半月前太医摇头说“准备后事”,府里的气氛就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二公子,您快回屋吧,风大。”丫鬟春桃端着碗姜汤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眼里带着红血丝,“老夫人在老爷房里守着,您要是冻着了,夫人该更担心了。”
霍恒抬头,看着春桃通红的眼眶,点了点头,却没起身。他能感知到正屋方向传来的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那是霍老爷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作为仙童华奇,他见过太多生命的消亡,青鸾山的古松枯萎,云端的仙鹤归西,可这是他附身霍恒后,第一次直面“宿主家人”的生死。
指尖的清心玉微微发烫,像是在提醒他:这只是人类的生老病死,是宿主生命的正常循环,无需共情。可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却在脑海里闪——去年重阳,霍老爷还牵着原主的手,在城外的山坡上放风筝;原主调皮打碎了母亲的玉簪,是霍老爷护着他,说“孩子还小,下次注意就好”;就连霍琦用寿命换年轻,霍老爷也是皱着眉劝“身体要紧”,虽没拦住,却偷偷给霍琦塞了补身体的人参。
“这些都是宿主的记忆,不是我的。”霍恒小声对自己说,把手里的枯叶扔在地上,起身朝着正屋走去。他得去看看,不是因为“儿子对父亲的牵挂”,而是作为“占据这具身体的仙童”,需要完成基本的“角色扮演”。
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霍恒推开门,就见霍夫人坐在床边,握着霍老爷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霍老爷枯瘦的手背上。霍老爷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眼睛半睁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恒儿来了。”霍夫人看到他,声音哽咽着说,“快过来,你爹好像在找你。”
霍恒走过去,站在床边。霍老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浑浊的眼里闪过丝微光,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霍恒能感知到他的想法——想再摸摸儿子的头,想再听听儿子叫一声“爹”,想叮嘱他“好好读书,照顾好娘”。
可这些想法,都来自原主的父亲,不是他的。霍恒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霍老爷的手背,冰凉的触感传来,让他指尖微顿。清心玉的温度更烫了,像是在压制他对“生命消逝”的本能感知——仙童的世界里,生命是永恒的循环,死亡只是另一种开始,可人类却把它看得太重,重到愿意用一切去换。
就在这时,霍老爷的手突然动了动,紧紧攥住霍恒的指尖,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接着便缓缓松开,眼睛彻底闭上了。床边的太医上前探了探鼻息,摇了摇头,对着霍夫人躬身:“老夫人节哀,老爷……走了。”
“老爷!”霍夫人猛地扑在霍老爷身上,哭声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像要把这些天的担忧和恐惧都哭出来。丫鬟们也跟着哭,正屋里的气氛瞬间被悲伤淹没。
霍恒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抽回被攥得有些发麻的手,指尖还残留着霍老爷冰凉的触感,可那又如何?这具身体的“父亲”死了,他需要做的,只是跟着哭,跟着守灵,完成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娘,您别太伤心了,保重身体要紧。”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霍琦快步走进来,穿着身素色的长衫,头发用白布条束着,脸上满是“悲痛”,眼睛通红,像是哭了很久。
他走到床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霍老爷的遗体磕了三个头,哭声比霍夫人还大:“爹!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儿子还没好好孝敬您,您怎么就不等儿子了啊!”
霍恒站在角落,冷冷地看着他。清心玉的微光让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霍琦的情绪——没有半分悲伤,只有一丝慌乱,还有隐藏极深的“窃喜”。他甚至能听到霍琦心里的念头:“爹死了,霍家的家产就是我的了,恒儿那个小屁孩,就算有仙力,也抢不过我……”
真是讽刺。霍恒在心里冷笑。这个用三十年寿命换年轻、一心想攀附权贵的大哥,在父亲的遗体前,还能演得这么声情并茂,连眼泪都挤得恰到好处——若不是他能感知到情绪,恐怕连母亲都会被他骗过去。
霍琦哭了一会儿,起身扶着霍夫人,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娘,您别站着了,坐下歇歇,爹走了,还有儿子呢,儿子会照顾好您和恒儿的。”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帕子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生怕自己的“孝子”形象出了差错。霍夫人被他扶着坐下,还在哭,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可这些都被霍恒看在眼里。
接下来的几天,霍府忙着布置灵堂。白幡挂在府门口,随风飘动,像一片片惨白的云;灵堂里摆着霍老爷的灵柩,前面点着长明灯,烛火摇曳,映着灵位上“霍公讳德昌之灵位”几个字;香案上摆满了祭品,水果、糕点,还有霍老爷生前爱吃的桂花糕,只是再也没人能尝一口了。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霍老爷的老友,有滕州的官员,还有霍家的亲戚。霍琦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见人就哭,嘴里说着“家父走得突然,没能尽孝”,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引得不少人安慰他“节哀”“你是个孝子”。
霍恒则站在灵堂的角落,穿着一身素白的短打,手里拿着根香,偶尔对着灵柩鞠躬,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人问他“怎么不哭”,他只是说“哭不出来”——这是实话,他没有理由为一个“宿主的父亲”哭,那些悲伤的情绪,不属于仙童华奇。
“恒儿,你要是累了,就去旁边歇歇。”霍夫人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心疼,“你还小,别硬撑着。”
霍恒点了点头,却没动。他看着母亲发红的眼睛,看着她鬓角新增的白发,能感知到她的悲伤是真的——那是失去丈夫的痛苦,是对未来的担忧,纯粹而沉重。可他还是无法共情,只能说:“娘,我没事。”
夜里,吊唁的人都走了,灵堂里只剩下霍家三口和几个守灵的丫鬟。烛火跳动着,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霍夫人靠在灵柩旁,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霍琦坐在蒲团上,低着头,像是在沉思,可霍恒能感知到他在想“家产怎么分”“府里的铺子该交给谁管”;丫鬟们坐在角落,小声地啜泣着。
霍恒走到灵堂门口,看着庭院里的月亮。月亮很圆,却没什么光泽,冷清清地挂在天上,像块冰冷的玉。他摸了摸怀里的清心玉,玉坠的温度和他的体温一样,没有一丝波动。
他想起仙人说过的话:“仙童的使命是守护人间秩序,人类于你们而言,是需要守护的对象,也是仙力寄宿的宿主。生命诚可贵,每一条人类的生命,都承载着世间的因果,比泰山还重,可你们不能沉溺于人类的情感,否则会迷失仙心。”
是啊,生命诚可贵。他见过成名因为儿子的死而崩溃,见过宋生因为怀才不遇而绝望,见过贾儿因为母亲被迷惑而恐惧,这些生命的重量,他能感知到。可人类终究是人类,他们的生死,他们的悲欢,都只是短暂的循环,像庭院里的梧桐叶,春天发芽,秋天飘落,明年又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
而仙童,是永恒的观察者,是秩序的维护者。他们借助人类的身体来到人间,完成使命,待使命结束,便会离开,寻找下一个宿主,或者回到仙山。人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承载仙力的容器,是体验人间的媒介,就像工匠手中的工具,画家笔下的宣纸,重要,却不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大哥,你在想什么?”霍恒突然开口,看向坐在蒲团上的霍琦。
霍琦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脸上又堆起悲伤的表情:“没……没什么,我在想爹生前的事。”
霍恒笑了笑,没戳破他的谎言,只是说:“爹走了,你作为大哥,要好好照顾娘,别让她再伤心了。”
“那是自然,我是大哥,肯定会照顾好娘和你。”霍琦赶紧点头,眼神却有些闪躲。
霍恒没再说话,转身回到灵堂角落。他看着霍老爷的灵柩,看着跳动的烛火,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过几天,霍老爷会被下葬,霍府的生活又会恢复正常,霍琦会忙着接管家产,母亲会慢慢从悲伤中走出来,而他,会继续以“霍恒”的身份,完成仙人交代的使命,除妖邪,解民困。
至于霍老爷的死,不过是他仙途旅程中的一段小插曲,像落在水面上的石子,激起一点涟漪,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烛火“噼啪”炸了一下,溅起个小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就灭了。灵堂里很静,只有霍夫人轻微的鼾声,和外面偶尔传来的风声。霍恒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开始运转仙力——明天,还有新的事要做,不能浪费时间在“宿主的悲伤”里。
人类的生死,终究是他们自己的因果,而仙童的路,还很长。